這不是關於布魯斯·李,也就是李小龍的故事。當然了,更不是說我的叔叔是布魯斯·李。叔叔隻是崇拜李小龍的平凡男人中的一個。當時我們都是李小龍的粉絲。哪個男人沒在揮舞雙截棍的時候擊中過自己的後腦勺?我們都渴望擁有像李小龍那樣迅猛強悍的拳頭和寬闊如席的腹肌。換句話說,成長為男子漢的過程之中,李小龍和手淫都是我們的必修課,而不是選修課。叔叔也是李小龍的追慕者,不過對他來說,李小龍又不僅是仰慕的對象。他是如此熱烈地崇拜李小龍,以至於渴望追隨李小龍走過的每條道路,渴望去遙遠的地方。他希望自己能像李小龍那樣,攀上高峰,成為遙不可及的星辰。
夢總會醒,希望勢必要破滅。迅猛強悍的拳頭、結實得猶如橡膠的肌肉、一躍而起,燦爛燃燒的鮮活的肉體、天下無敵的強者的從容……這是所有渴望超越人生缺憾的人們的夢想,然而超越的欲望越是強烈,我們越是能夠體會到肉體的挫敗。像被狠狠按住肩膀似的,我們心痛欲裂,呼吸急促,雙腿無力,癱軟倒地。當我們醒悟到肉體比豆腐還軟、比玻璃還易碎,而內在的精神更不可靠的瞬間,我們不安的靈魂就會躲進更黑暗、更偏僻的角落。
叔叔也是如此。夢想破碎,愛有去無回,而且罩在頭頂的“庶子”的陰影怎麼也揮之不去。叔叔多次經曆過生死的難關,如果他過早地死去,那他也會像李小龍那樣變成神話嗎?當然不可能。李小龍像火焰燃燒,像煙霧消散,成了神話,然而叔叔卻從來沒有達到那樣的高度。
無論二流做得多好,都與主流有著根本的差別,即便冒牌貨和真品之間隻有細微的差距,結果也是判若天壤。也許叔叔的人生就是確認自己終究無法成為李小龍的漫長的過程。這是自始至終不能抵達高處的令人遺憾的悲劇嗎?抑或隻是喧囂而滑稽的喜劇一場?
活著就是單純地活著,不是為什麼而活。
這是李小龍的話。他還說,生活的意義就在於活著。按他的說法,無論何時何地,隻要從夢想破滅的地方站起來,繼續活下去,這就是人生。叔叔就是這樣。盡管這輩子從未痛痛快快地動過拳頭,而且也沒能幹出轟轟烈烈的成就,然而他遊走於人生的低穀,屢屢苟活下來,為“人生到底是什麼”做了完美的注腳。雖說他以“冒牌貨”為起點,但經曆漫長的歲月,叔叔親自完成了自己人生獨有的漂泊。換而言之,這是關於剽竊和模仿、跟風和仿造的故事,也是關於後繼者和模仿者的故事,也是關於沒能到達高處的冒牌人生的故事。無論是喜劇,還是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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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夏天,李小龍死了。最早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當然是叔叔。畢竟是國際著名影星,全世界為之騷動,就像瑪麗蓮·夢露和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去世的時候。圍繞李小龍死因的臆測也是眾說紛紜,既有自殺說,也有他殺說。有人主張是因為濫用藥物,隨之又出現了毒品說。有人說是采用劇毒藥物的暗殺,更有怪異的傳聞甚囂塵上,說什麼李小龍臨死之前正和女演員丁佩做愛,結果“舒服”死了。除此之外,還有更不可信的謠言,比如三合會[ 原為始於清朝康熙、雍正年間的秘密反清組織,現在通常用來泛指華人組成的黑社會犯罪組織。——譯注]和雅庫紮[ 在日本原指不務正業者、地痞流氓,現一般指黑道人物。——譯注]的介入,比如為了保護中國傳統武術,少林寺高僧發動念力除掉了李小龍等。當然,無論傳言如何,確定無疑的是李小龍死了。
那天,叔叔帶著我和哥哥去後山舉行追慕祭。他把早已準備好的幹明太魚和酒杯塞進背包,我摘下貼在牆上的李小龍全身照準備用作遺像。這是買雜誌的時候從附贈的電影演員畫報集裏剪下來的照片,照片裏的李小龍肋下夾著雙截棍,左手伸向前方,好像在牽製對方。
去的路上遇見宗泰,我們的隊伍又多了個人。宗泰是個大塊頭,臉上總是帶著乖順的笑容,也是我在村裏的朋友。他正在田埂上捉青蛙,遠遠地看見我們,便飛快地跑了過來。宗泰露出特有的憨笑,跟叔叔點頭打招呼。他的腰間掛著十幾隻用鐵絲貫穿嘴巴的青蛙,統統伸著舌頭死掉了。宗泰傻乎乎地跟在我們後麵,問我們去哪兒。我緊咬嘴唇,什麼也沒說。李小龍死了,我們要舉行追慕祭,這樣的事恐怕宗泰理解不了,而且當時的氣氛好像也不適合隨便開口。
走出村莊,走過位於山腰的桔梗地,白色和紫色相間的桔梗花開滿遼闊的田野,美麗地裝點著野山。那天,也許是李小龍的死讓人心情沉重,原本尋常可見的花顯得格外淒涼。宗泰似乎也察覺出氣氛不同往常,於是不再追問,默默地跟在後麵。每次邁步的時候,掛在他腰間的死青蛙便會啪啪作響。當時,我們正讀小學六年級,褲襠裏還沒長毛。
走出樹林,爬上山坡,眼前豁然出現了長鬆環抱如屏風的寂靜空地。這是叔叔每天早晨都來練武的地方,到處都散落著水泥製作的杠鈴和啞鈴等健身器材。叔叔在樹幹底部擺好李小龍的照片,又在照片前麵擺上幹明太魚,然後虔誠地倒滿酒獻給故人。我們都跟著叔叔行禮。沒有人開口說話,氣氛非常嚴肅。原本喧囂的蟬似乎也察覺到氣氛的異常,忽然間停止鳴叫,周圍變得無比寂靜。我們權家的祭祀聞名遐邇,然而這次的李小龍追慕祭卻顯得過於簡陋,隻有一杯薄酒和一條幹巴巴的明太魚。
我一邊行禮,一邊仰望李小龍的臉。他挺起下巴,仿佛在俯視對方,特有的傲慢神情洋溢著自信,淩厲的眼睛裏沒有絲毫懷疑和恐懼。長期苦練的肌肉緊繃如弓弦,仿佛馬上就會伴隨著“啊呀呀”的怪叫伸出拳頭。就像世界上所有活著的人的照片一樣,他也有著從未考慮過死亡的表情。可是,他怎麼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