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陰影下行走(1 / 1)

少年閻連科

正是晌午。

一世界的灰塵從山脈深處慢慢地鋪過來。

風在耙耬山脈深處旋舞著,把覆蓋在山嶺上的細細的紅色塵粉攪起來,送到山脈盡頭的田湖鎮,也送到那個正在努力砌牆的十四歲的少年的臉上、脖子上和身上。汗從他的發絲裏流出來,在沾滿磚粉的額頭上衝出一道道歪歪斜斜的溝來,一直到睫毛上,粘在睫毛上不肯下來。少年甩了甩頭,用手抹了一把臉,繼續幹活。

這是少年時代的閻連科。他在上學之餘跟著鎮上的建築隊幹活。

那時候他一心想多掙點錢給大姐看病。大姐的腰一直疼,疼得伸不直,弓著身子,整天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怎麼查也查不出病因,一家人都快愁死了。父親的氣管炎也總是犯,一咳嗽起來就沒完沒了、驚天動地。哥哥在縣城當郵遞員,掙的錢非常有限。小小年紀的閻連科希望能幫家裏一點忙,於是,日後的作家在十四歲的時候已經成為田湖鎮一個不賴的三級瓦工。

站在陸渾嶺水庫大壩上,耙耬山脈從遠處延伸而來,和陸渾嶺形成兩條平行線,中間是寬闊的、深深的穀溝,田湖鎮就散落在這穀溝裏、穀坡上和一個個小山包上。閻連科的家就在山脈盡頭的田湖鎮鎮政府所在地,麵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身後是起伏連綿的無盡的山脈。他許多親戚都在深山裏麵。

閻姓是田湖鎮的大姓,祖輩還是幾世同堂,幾代人住在一個非常大的院子裏,閻連科出生在祖屋裏,在那裏度過自己的童年時代。過了很久很久,閻連科的父親才蓋起了一座有著三間瓦房和兩個廂房的院落,那是田湖村第一座瓦房院子。為了蓋這幾間房,他們和父親一起付出了不為人知的努力。

程寺後麵就是田湖鎮的高中。兩年多的高中生活,閻連科每天都要從程寺走五六趟。宋代著名的理學家程頤、程顥的故裏程村就在離田湖鎮幾裏地的山坡上,至今,他們的直係後代仍有相當一部分在這裏生活,而二程的遺跡隻剩下一個程寺廟,裏麵有各代文人騷客和官方的題詞。經過“文革”的摧毀,程寺已經變得麵目全非。

雖然天天從程寺門前經過,但是說實話,他並沒有在意這小小的寺廟,也不知道程朱理學的內容究竟是什麼,他隻知道程寺是耙耬山脈人的聖地和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發源地之一。直到有一天,當他拿起筆,沉浸在耙耬山脈的山魂裏麵,回想著村莊的權力鬥爭、道德守則時,寺廟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他仿佛看到寺廟的象征意義和無形的力量,看到人們對程寺的敬畏和對程寺精神的繼承;正是它們,主宰著耙耬山脈人的生活和靈魂。他明白了他們權力情結的來源,於是,誕生了“瑤溝係列”、《兩程故裏》和《堅硬如水》等。

高中並沒有上完,家庭情況實在不允許他再上學,他不得不退學了。他先是跟著叔叔去拉煤車,是那種圍得很高的、加長的板車,往三十裏外的煤場拉,每拉一段,遇到河,就停下來猛喝一氣,然後,繼續走。幹了一段時間,活太重了,實在受不了。叔叔通過朋友把他介紹到洛陽水泥廠幹活,他負責從山上往下運石頭,對這個年齡的他來說,還是太重,但是,比起拉煤車的活來,輕得太多了。

於是,他第一次來到洛陽—他心目中的京都。

當他站在到處充滿著高樓、閃著奇異光彩的洛陽的大街上時,毫無疑問,他肯定想起了童年時代那個胖胖的、洋娃娃般漂亮的女孩子。那小女孩的到來卻像閃電一樣照亮了他的生活,把他從混沌的童年拉出來,開始審視自我的存在和田湖鎮在世界上的位置。

他很少敢與她說話,但是,從那時起,他開始注意到自己衣服上的灰塵,開始努力學習,並且,向母親要錢買彩筆學畫畫,也開始練習寫毛筆字(而這些,對他日後的生涯都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非常非常想向那個小女孩請教如何畫畫,可是他始終不敢,他被小女孩整潔的衣服、天使般的麵容和天然的優越感壓倒了。從那以後,他就下定決心:我一定要到洛陽生活。也許還有一個朦朧的心願:當成為洛陽人時,他希望再碰上那個女孩 子,那時,他未婚,她未嫁。

他終於來到了洛陽,卻隻是去打工,他不屬於那裏。在洛陽的一年多,除了洗澡,他幾乎很少下山,除了幹活,還是幹活。他幹雙份工,一天推十六小時石頭,掙的錢全讓人捎回家去。

他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下山之後,當看到牆上貼著“打倒四人幫”時,他奇怪極了,“四人幫是誰?”他隻知道江青。

高考恢複了,父親捎信讓他回家複習參加考試。他回去了,連書都沒找齊就上了考場,結果可想而知。

第二年,他當兵走了。

幸運女神開始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