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輯二 珍惜每一聲歎息(2)(1 / 3)

【牢】

我們的祖先從外地被牽來後就進牢了。

從前我們帶你們走過城鄉溪流,拖著泥撬把山產載到平地,又把平地的東西帶回山上。做牛不怕拖犁,累了走慢點,你們就揮鞭;痛,我們都帶著走,低著頭犁過去。你們不要我們吃我們所耕作的,用竹籠罩住我們的嘴;你們的收獲越多,我們負擔也越重。然而總希望你們豐收,讓你們過好日子。

培養你們是我們生活的曆史。你們擠盡我們的奶後,吃我們的肉,來一碗牛肉麵消夜後,還做成幹,隨時消遣。穿著我們走路,累了坐在我們上麵吹喇叭,打著我們的皮鼓舞你們前進。你們用各種方式侮辱我們也很久了。你們野蠻卻說我們愚笨,連罵人也借用我們的名義:吹牛、笨牛、黃牛、牛脾氣。你們嫌人囉嗦,就誣賴我們過溪厚屎;禿頭的竟指牛山濯濯。自己陷入困境,感慨拉牛上樹。自己鈍拙,卻說不牽牛鼻牽牛尾。獨奏難聽,也罵是對我們彈琴。連為我們而舉辦的讚美活動也展出用我們的皮做的鞋。要畫我們,卻把我們拴在樹下。我們想走一走,你們動不動就大叫不許動。然而我們不運動運動,你們吃什麼?

我們愛綠所以吃草。然而你們用藥除去,現在連草都難吃了。你們割據草地,甚至為了要打高爾夫球而把我們趕跑。你們嚇飛白鷺鷥後,我們還可忍受寂寞,但白鷺鷥能飛到哪裏呢?到處都是機器,不許我們耕耘。農業機械化,人機械化;什麼都機械化,連屠殺我們也機械化了。

然而你們再怎麼設計屠殺的方法,我們都要活。聽說世界最後一隻原牛已在一六二七年消失了。聽說美國印第安人騎外來的馬殺本土的牛,白人騎印第安人的馬殺印第安人,最後把快絕種的印第安人和牛都趕到保留地。我們選擇活在這裏,可不再給你們騎了。你們用我們,吃我們也夠了——我們原就不是活來給你們吃的。

還有青草的土地上,我們不願消失,就是要在台灣生長。

——一九八九年

【牛津街巷】

街在牛津有些已被近代擠成巷了,名字卻仍不肯改,仍蜿蜒著幽靜,錯雜著熙攘。從街的熙攘走入巷的幽靜仿佛瀏覽古典散文,無節奏卻諧和,無韻律卻雋永,還常碰到曆史典故。

三十五個學院的曆史組成牛津大學的現在。過去它如一個用來自各地的石頭所砌成的矛盾拱門,以人文與理性兩柱扛著宗教站了六百多年了。門上承溜石雕(gargoyles)懸掛著歌德式的恐怖以及小天使的微笑。笑靨天真爬滿皺紋,有翅膀的飛不上去,捧書的總待在那裏,讀得臉黑嘴啞,朦朧的眼神仍瞥向街巷與學院。

踱進學院,擁來一園清靜。草坪惹人躑躅,若不願踐踏就進入建築。自十三世紀以來,各時代的校舍倒了又建,矗立黃灰石的莊嚴,過去破了補上現在,貼染著時間的潑墨,剝蝕竟如明瓷的細紋展顯不裂的典雅,而意味更在圖書館裏。在拉德克裏夫閱覽館(Radcliffe Camera)和博德利(Bodleian)圖書館內的漢弗萊(Humphrey)閱覽室,我雖花不少時間仍得不到什麼果,但因不覺得是浪費生命,居然還開心。在十四世紀創立的莫頓(Merton)學院圖書館,看不懂用鐵鏈牽住的書,竟也磨了一個下午,荒唐隻為些盎然古意。

意古而又堂皇的是各學院的教堂。教堂塔尖雖是飛不了的秀麗,不如煙囪可傳播些成灰的消息,但我仍常忍不住進去,看斑斕的玻璃窗篩出陽光的裝潢,輝映著破碎的統一,襯托奢華的虔誠。然而這幽閉也使我感到陰涼,懷疑神祝福窘困的人。記得雪萊有兩行詩說生命像彩色玻璃圓頂,汙染永恒的閃爍。或許我不相信永恒,總覺得窗玻璃的詭譎攪亂光明,騷擾思緒。不寧靜的似乎是思索者。有時我也坐下,無神可拜,就想些俗事。晚間偶爾去基督會(Christ Church)學院、新學院、瑪格達倫(Magdalen)學院或皇後學院的教堂聽音樂。但聽他們起勁奏管風琴,簡直要喚醒中古與文藝複興才罷休,隻是再逼真都無法把曆史譯成現在了。

然而曆史仍投影街巷。曆史裏有傳統;傳統有些如老樹已蛀,他們還膜拜,希望蟲死,死抱傳統懲罰抗議者。主張主權在民的洛克就曾在一六八四年由國王下令解除教職。甚至到了十八世紀牛津還是一個“中古”的大學。各學院堅持各自中古的利益,雖有科學教席,卻忽略科學教育,一直到十九世紀中葉,醫學教授才隻有四個學生。現在還矜持的傳統有些無非怪誕的古俗。例如學院餐廳在一群畫像凝視下用拉丁文祈禱後吃飯時還有人服務,久了居然不覺別扭。例如連王子都不許把書借出博德利圖書館,館內書目不是印在卡片上而是貼在本子上,有些早脫落了。

傳統的牛津教育強調人文精神卻忽略別人的存在尊嚴。在十九世紀他們注重古典,從羅馬帝國學些伎倆,把拉丁的古典咀嚼成英文的浪漫,瀟灑攜帶工業革命的經濟武器欺淩別國,強迫東方跟西方相逢。從窄巷到宰相的牛津學子曾大力助建大英帝國,向美洲賣奴隸,向中國賣鴉片,猖狂侵略與擴張。十九世紀七十年代自由競爭惡化成壟斷時,大英帝國的殖民地雖比本土大一百倍,但這吸收本土與殖民地人民血液的寄生蟲是豪華的腐朽。十九世紀結束前一年維多利亞女王曾誇說:“我們對失敗的可能性毫無興趣。”然而沒有不垮的帝國,因為沒有民族肯老忍受欺負——不必導師解釋,學生早就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