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十九以後,成都市麵變得越是稀奇。楊維雖是就任了軍事巡警總監,但軍事巡警卻還沒有上街。社會的治安,完全依賴著各行袍哥出來維持。
袍哥本來每街都有,在前原是犯禁的,一自同誌軍進城,因為當統領的全是袍哥,於是一般真假袍哥,全放下了他們本等職業,而出了頭來,自充著本街的首領。——竟自有一條街兩個首領,三個首領,而又不肯聯合,則由街坊調停,各分若幹戶口,置諸其下。——他們的辦事處,名字叫公口。設備倒簡單,隻在街公所中,或是指定任何一家鋪子,當街擺一張方桌,四把交椅,大紅嗶嘰的桌圍椅帔,陳設得好像辦土地盛會一樣。桌上除了本公口的大紅片子外,便是簽筒筆架朱盒,則又似各衙門中的公案。有些還在兩邊擺列幾隻兵器架子,舉凡南陽刀羊角叉梭標等古武器,森然插在架上,則又似已廢的卡子房,和四鄉的團防局。
每一公口,必有一位首領大爺,其下有內外管事,有同黨弟兄,凡要受保護的,到公口上領取片子一張,貼在門口,表示這一家人已是這位大爺的臣民,就可得到平安。
公口的確也有勢力,凡是進城的同誌軍統領,經過各街,都須先把片子送來拜會。公口一聲吩咐:挨家都得備梭標一條,殺刀一把,可以說不到半天,你就看得見滿街都是拿梭標帶殺刀的武裝漢子。再一吩咐:各家夜裏都須把門燈點上,每家出壯丁一名,巡街守夜,而夜裏,的確全城雪亮,刁鬥不絕,再一吩囑:入夜二更以後,各街把柵門關上,除了火災,除了執有鄰街公口片子的,一律不準開柵通過,那你真就休想跨得過一步去。
凡進城的同誌軍,無一不講義氣,不尊重公口,所以公口也才會商了一下,向各統領講妥,各自把弟兄夥約束住,三天的酒飯,算公口上供應了。公口上那來的錢?挨家攤派。人民出了相當的錢,居然得了平安的保證,自然也樂於出。
公口對於同誌軍也有好處,便是各街中有巡防兵藏匿贓物銀錢的地方,——倘那夜打啟發的是公口上的人,或與之有關係的,自然除外。——就由公口報與就近駐紮的同誌軍,開一夥弟兄去搜出來充公,有抵抗的,立刻處死。
就因公口與同誌軍打成一片,而全城民眾又甘願受公口的支配,大家武裝起來,甚至小孩子如隆盛號的徒弟小四,出街時,也在屁股上帶一把風快雪亮的殺豬刀,使得以前似乎比老虎還為獰惡的巡防兵,隻管拿著九子快槍,竟自變得比老鼠還膽怯了。尹都督也就得虧這種無形的力量,從二十日起,就親身出馬,一個人東奔西馳,憑他那一句:“我就是尹都督!”竟自把成群結隊,恐慌萬狀,駐紮在各營房,各廟宇的變兵,全招撫了;點驗了槍支子彈之後,小數銀錢不問,而成整的銀子和衣裳貨物,則一律叫輸入軍政府,說是將來清還各商人各住戶。據說,才兩天,軍政府竟變成了一個絕大的成衣兼匹頭鋪了。
政府中人看出了袍哥力量之大,相信將來治理四川,這是可以利用的。便首由副都督出頭,聯合各統領,和全城有勢力的大爺,成立了一個大漢公,羅副都督兼任了大爺。於是,軍隊政商各界的人,便從風而靡,全都變成了袍哥。一般士紳平民也大批大批的拿著錢到各公口上去找恩拜兄。
直到幾天之後,城內漸漸安定,——並非安定,是大家的耳目,已經漸漸的在習慣了。許許多多在太平時節極可驚詫的事,因為每天都要看,都要聽,便也成為故常。即如同誌軍也挽英雄髻,也戴花,也到處賭博,也到處鑽煙館,傅隆盛卻不議論了。城內也有藉故搜贓,因而搶人,也有假充同誌軍,到處派款,也有在新化街爭風殺人,也有估奸良家婦女,種種事情的,各家報紙卻不批評了。謠言也是很凶,也鬧了幾夜滿人要殺出大城來報仇,西禦街就是要道,黃瀾生一家卻不鬧著搬家了。——軍政府才赫然震怒說:“趙爾豐本是交卸了的人員,總督印信已繳,怎麼敢於出頭招安變兵?該趙爾豐意欲何為呀!”於是才派人出來,把趙爾豐的韻文告示撕了,把製台衙門轅門內豎立的招安紅旗下了。並利用各路同誌軍憎恨趙爾豐的意思,把孫澤沛的“沛”字營,吳慶熙的“熙”字營,以及向稱有名的幾路同誌軍,全指定駐紮在製台衙門的四周。
又過了幾天,傅嵩炢統領邊軍八營,由打箭爐向內地開拔的消息,知道的人便多了。同時大家又傳說田徵葵並沒有走。他同周禿子王殼子等,都躲藏在趙爾豐那裏,他們正等著傅嵩炢出來,就要舉事了。這番話在同誌軍中間傳說得很厲害,大家很是忿忿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