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東北,呼蘭河縣,張家。
是夜,星光如水。淡白色的月光傾灑在大地上,朦朦朧朧的,冰冰冷冷的。
月光落在殘花下,花影被拉得很長很長。園子裏的老樹已經睡了,不知不覺間過了百年,老樹沉睡與清醒間冷傲地看著滄海桑田的變化。起風了,它低聲唱起了歌,唱出的是老了的人、舊了的事,唱出的是張家孤獨的百年。
“吱”
古舊的門傳出一聲呻吟,在這個寧靜的夜裏這聲音尖細得令人發麻。
一個黑影從門裏伸出了頭,鬼鬼祟祟地來回打量了一番,隨後才敢將整個身子從門裏閃了出來。
門後立即跟著閃過另外兩個黑影,月光輕撫著長發,是三個女人,三個張家的女人。黑夜下,一隻黑影牽住了另一隻黑影的手。“姑!”一聲哽咽,就再也沒有了下文。被喊做“姑”的人歎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說:“乃瑩,快走吧,趁著你爹和你後媽還沒醒。” 又是一聲哽咽,張乃瑩的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大團棉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一旁的另一個黑影小聲催促:“趕緊的吧,一會兒天就亮了。” 張乃瑩又轉過頭去,對另一個黑影說:“大娘,我弟就勞煩你照顧了。”
那黑影急促地說:“都是自家人,說那些客套話做啥?快走吧,你爹醒了就走不了了。”
無語凝咽,月光下閃閃發亮的是臉上的淚珠。
張乃瑩哭著,她一手拉著表姑,一手拉著大伯母,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想把心中那些說不出的話通過手掌的溫度傳遞給表姑和伯母。
忽然,大伯母猛地一拍腦袋,推開張乃瑩的手慌慌張張地去掏袖筒,隨後,她掏出了一隻繡著鴛鴦的錢袋子。
“拿著,拿著。”大伯母拚命地把錢袋子塞進她的手裏,指甲劃過她的手,真疼。
她推辭了一下,可拗不過大伯母的執拗,最後還是將錢袋子塞進了袖筒裏。
一旁冷眼的表姑開了口:“乃瑩,你再好好想想,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汪恩甲也不是野獸,不能吃了你。汪家和你家門當戶對,你嫁過去不會吃苦。你現在丟下家裏這樣走了,你爹會氣死的!”
張乃瑩猛然一甩頭,半幹的短發猛地飄了起來,總是有些人會在出行前將自己清潔得幹幹淨淨,似乎是要以最幹淨的狀態迎接這個世界。
黑暗中,她的目光幹淨如星:“表姑,到了這個時候你怎麼還說這種話?不自由吾寧死!我管他是汪恩甲,還是汪恩乙,我怎麼能和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結婚?我要抗爭!抗爭我爹!抗爭包辦婚姻!抗爭一切不公!女人必須要獨立!獨立的女人才能獲得自由!”
大伯母急急忙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別說了,別說了。”大伯母小聲地哀求道:“快走吧,你要走就快走吧,別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表姑無奈地搖了搖頭,毫無疑問,這些話都是從那些學生運動裏學來的。婦女運動最終的結局不過是爭取到更多的零用錢罷了,在這個男權世界裏,哪裏有過真正的男女平等?
癡人說夢!
張乃瑩推開了大伯母的手時,表姑對她點了點頭。
“既然你想清楚了,就不要後悔。”表姑說。
她立即嘟起了嘴,像個孩子一樣極為負氣地說:“我就算死在外麵,也不會再回這個家!”
“嘖!”表姑立即皺起了眉,極為不滿地說,“我們幫你逃出去,可不是讓你死在外頭。你說的,要上學,我們是順了你的意罷了。你若是打算死在外頭,我寧可現在抓你回家。”
猛然地,她的身子撲了過去,緊接著,表姑的懷裏就多了她溫暖的身軀。
“姑,我走了,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她說。
表姑無奈地點了點頭,拍了拍她的頭。
“你也是,飯錢別省。”
“知道了。”她又開始哽咽了。
“走吧,再過一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大伯母說。
她在表姑的肩膀上點了點頭,隨後,她放開了表姑深吸了一口氣,接過大伯母遞來的包袱,頭也不回地走了。記憶裏的故鄉永遠都是美的,大片大片淡紫色的花海,那是祖父種下的桔梗開花了。青灰色的牆壁、青灰色的瓦片,她出生於呼蘭河的地主家庭。
上中學那會兒父親給她定了親,門當戶對的人家。他們告訴她,他是個小學的教員,讀過不少的書。沒等來的人說完,她就將說客戧了回去。
讀過書的人沒想著報效祖國,沒想著出去闖一闖,隻想著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這樣的男人要他何用?再說,讀過許多書卻能夠順從父母安排婚姻的人,必然是沒有主見的窩囊漢,這樣的人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