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穀雨季節了。
對漁家來說這是個好日子。 “雨水利百穀”,從這天起,雨季就到了,豐沛的雨水開始滋潤萬物,地裏的莊稼該享福了,海上的魚蝦也都歡騰起來,紛紛遊向近海; “穀雨過後,百魚上岸,”正所謂旺汛一刻值千金,出海人選擇穀雨之後下海打魚,差不多都能收個缽滿盆豐。
穀雨前後,對漁家人來說,還有個重要的事就是祭海神。不過光緒二十三年這一年渤海灣裏有些怪,清明過後,直到穀雨來臨,本應該是春暖花開,萬物複蘇的時節,可這天色兒就一直不好,說要下雨,總也不下,說是晴天,天還總陰著,更邪乎的是一到下午風就陰陰狠狠的刮來,一陣一陣的,打在臉上、身上冷颼颼的,春天時令,竟有些秋意湧來。風一吹來,海上也不平靜,海水擰結著、糾纏著湧上岸來,大浪頭一個接一個,像個惡魔整夜整夜地在狂呼、咆哮。
天頭不好,並不能影響沿海方圓百裏漁民祭海神的熱情。對出海人來說,這是一年運程的開始,不把海神的事弄明白了,出了海也沒有好運氣,不是·船,就是空網,所以這儀式雖老,但一輩輩的也能堅持下去。
今年祭海神的地方選中了位於渤海灣岬角處的秦皇島村,祭海神的儀式就設在村東頭靠海處東南山山頂的祖龍廟上。祖龍廟供的不是龍王,是秦始皇。在當地有個傳說,說當年秦始皇曾來這裏尋海求仙,求得長生不老之藥,還留下了不少物件為證。村子裏的人?常能撿著秦朝時的寶貝,有瓦當、錢幣,還有不少磚頭殘片、陶陶罐罐的。在祖龍廟後麵,還有個王八馱著個石碑的石像,上麵就寫著“秦皇求仙入海處”。那是明朝就留下來的舊物了。
在渤海灣橫跨的臨渝、撫寧縣方圓幾十裏處,秦皇島村從來不是個祭神的地方,這裏人煙稀少,不過幾十戶人家,漁船也就幾十條,但今年因為情況特殊,隻能把祭海神儀式挪到了這裏。好在這村子雖小,但四通八達,又正處在馬頭莊、卸糧口、戴河口、金山嘴等各大海口的中間地帶,島上還有這個祖龍廟,和背麵遠處連綿成一片的拇指山,也算是倚山傍海的風水之地。祭海神總得有廟,祖龍廟供的不是海神,也沒關係,龍王是海裏的皇帝,秦始皇是陸地上的皇帝,都算是神仙了,更何況的是廟裏不但有皇帝,還有棵讓出海人視之為燈塔的神樹。
這神樹是棵老鬆樹,就栽在祖龍廟的前麵。這棵老鬆樹可有講究,它也不知是啥時候栽的,反正是自打秦皇島有了村子以後,就有了它。它高高瘦瘦,一柱擎天般的挺立在東南山山頭,出海的人,從海上第一眼就能看見這棵樹,有人測過,這樹高就有個三十多米,再加上建在山頭,也難怪人們一眼先看到了它。老鬆樹像個桅杆,一個高高瘦瘦三角形的桅杆,出海人一望見它,就望到了家。不管大海多麼廣闊、迷茫、無邊無垠,有老鬆樹在,船就不至於迷失了方向、靠不了岸,漁家人也就能找著家了。村子裏人於是給老鬆樹也起了個名字,叫望鄉樹。
這天一大早,望鄉樹下就擠滿了人。從山海關的馬頭莊到戴河口的金山嘴,渤海灣境內海岸線幾十個村落,四五百戶船家都聚齊了,再加上周邊過來看熱鬧的,千八百號子人浩浩蕩蕩,把個東南山圍得滿滿的。望鄉樹下黑壓壓一片全是人腦袋,有頑童往樹上爬,被大人嗬斥著打à下來,漁家人把這樹當個寶,哪能讓孩子們隨便踩踏!祖龍廟香火起來了,山廟門前,搭起一個一人多高的平台,平台之上,神龕、香爐、貢桌一應俱有。神龕上供著的是海神龍王敖廣;香爐裏的大香燭還沒有點上,供桌上卻擺了果子、點心,還有一尾大紅鯉子,這大紅鯉子像是剛捕撈上來的,濕乎乎的,眼睛還是睜著,嘴一張一合,′著氣,放在一個籮筐裏,至少得有個二三十斤。
踩高蹺、à皮影、扭秧歌、耍龍燈、跑旱船、打太平鼓的表演者們都到了,就等著祭海神一開始,準備上台。戲台子也搭起來了,從縣城請來的戲班子卻還沒到,說是班主九歲紅昨天推牌九推晚了,今兒早上還沒起來呢。村子裏的人也不去催,這戲班子的梆子戲是壓軸戲,按規矩,要在祭海日裏演上整整三天,有的是時間看,九歲紅又是冀東的名角,沒人敢催他,催急了耍了性子,反而壞事,反正能趕上就行。
“讓路,讓路!”伴隨著一聲聲吆喝,兩個赤裸著上身的精壯青年抬著一頭豬往山上走來,豬是剛從山腳下陳屠戶家裏宰完的,毛已?刮得幹幹淨淨,肥白的身子隨著小夥子們的動作一抖一抖的,好像氣還沒絕似的。這頭豬最少也得有個三、四百斤,對海上人來說,豬平時比魚蝦金貴得多,這就是個寶物。不過今天?也不能吝惜,一家出一錢銀子,買來祭神了。兩個小夥兒子光著膀子,皮膚曬得黝黑像木炭,肌腱突起,又壯得像個小山,扛著幾百斤的豬,走起來臉不紅氣不′,毫不費勁。他們把褪毛豬抬到祭台上放好,有個穿著青色綢緞褂子、瘦長臉的人就ó了上來,左手裏拿著個刷子,右手拎著個桶,喊道:“神靈保佑,見紅見喜。”瘦臉人將刷子在桶裏插了下去,攪了幾攪,再拿出來時,刷子毛已?蘸的血紅,一滴滴的紅色液體還往地上淌。瘦臉人動作又快又穩,“刷刷”幾下子,這頭褪毛白豬就有了縱橫交錯、像漁網一樣的紅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