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未始,混沌不分。有聲無聞,有形不見。黑暗延續,罔計其年。
時日乃至,混沌之中有沉睡巨人盤古生。盤古初興,怒其蒙溟,擊而破之。清者上浮而為天,濁者下沉而為地。
盤古噓氣為風為雲,聲為雷霆,左目為日,右目為月,須發為星辰,汗液為雨為露。身上蟣虱,為男為女。乃成世界。
三皇出而撫民,教黔首取火、漁獵、馴獸、耕種稼穡。三皇各治世數千年,然後複歸於混沌,因繼起臨民者庸暗也。規矩不立,紛爭不休,人無異禽獸。
迄黃帝禦極,乃重歸於治,黃河之民,受帝之教,習礦冶,學醫藥,造文字以紀事紀年。帝後嫘祖授民以蠶絲之秘藝。
此後四千餘年,歲月相繼,帝國迭有盛衰,皇朝遞見興廢,氏族代有榮枯。民之畏亂,尤甚於洪水猛獸,魑魅魍魎;綱常淪喪,則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不夫,妻不妻;兄不兄,弟不弟,友不友。
孔子之世,吳君欲建王業,命其相國:“為我構築新都,應天象地,以居君子淑女。國有難時,可以保民財,禦敵侮。”
於是,擇青山沃野之間,花開十月之地,建蘇州城,濠塹繞之。立八水門以應天,八陸門以象地。山巔冠之以塔群,平穀布之以河網,更有林園,無以數計。
四季遞嬗,曆兩千年,至於萬曆之世。有一寒儒,奉老母入京赴試,途經蘇州。老母染疾不起,遺命其子就地安葬,仍赴京就試,或有天命在焉。子遵母訓,葬近池塘,有貞禽鴛鴦一雙來棲,墓立柏枝為記。
儒生至京,連試皆捷,而二十七月,從無歡顏。皇帝憫而垂問,狀元陳情,聞者莫不悲之。
皇帝乃命彼就任於蘇州,俾近慈母之靈。狀元抵墓所,塚安拱如故,柏枝已成樹矣。
狀元遂構屋於其地,立宅門於柏樹之陽,築園牆以圍之。
——家史
驕陽已經偏西,春月還午夢未回。房裏很涼爽,年深歲久的牆頭上彎彎翹起的青瓦屋簷遮住了陽光。她舒適地蜷臥在床深處,罩在粉紅色的羅帳和檀木的香氣裏。她的呼吸輕得沒有聲息。
突然,一縷陽光從屋簷下鑽進來,穿過一扇開著的窗欞,在羅帳上找到一條隙縫,亮晃晃射了滿床。被陽光一觸,春月動了動,拉起被子蒙上頭。她依稀還看得見那隻紅箱子。她命令自己重新入夢,可是不行了。
“梅花,”她掀被坐起叫道,“你為什麼讓帳子敞著縫?我正做一個頂好的好夢,這下子完了。”
那確是頂好的那種夢,奇幻又迷離。挑夫們從遠方抬來一隻紅漆箱子,箱蓋上有古怪的金字,連大伯伯都不認識。挑夫們說,“這是送春月姑娘的禮物”。他們告誡她必須等三天三夜,準準到她出生的時辰,箱子自會像顆炒熟的栗子般“嘭”地爆開來。
她就等呀等。好容易申時快到,陽光卻把她攪醒了。這下子她永遠沒法子知道箱裏裝的是什麼了。
春月歎了口氣。裏頭一定是最奇妙的東西。也許是一枚會唱曲的仙桃核,不然,就是能把椒粒變成糖果的神水。梅花真不該讓帳子敞著縫,哪怕就針眼大。
“梅花?”
還是沒人答應。春月提高了聲音。
“梅花,我睡醒午覺了。我醒了你就不許再睡。答應我呀。”
她拉開帳子。房裏沒有人。
“梅花,你是和我捉迷藏嗎?”春月爬下床,朝床下張望。床下隻有一枚頂針,還有正對她枕頭的位置上放著一個葫蘆,那是為了驅邪。
春月直腰站起,停了片刻,眉尖微蹙。接著她飛快地把纏緊的雙腳登進粉紅色的繡鞋,披上旗袍,出門走上“睿心院”的遊廊。這個院子很小,沒有能藏人的地方。她挨門把自家這院的三溜兒廂房都看了一遍,哪裏都沒有梅花。一個人都沒有。
這丫頭到哪裏去了?春月突然一陣害怕,心突突跳。隻有兩頭蛇才會把梅花嚇跑。不然的話??是不是被姆媽叫走了?今天早晨胖媽不是喊頭痛嗎?也許叫她去代替胖媽服侍姆媽了。
小姑娘一溜煙出了“扇門”,穿過三叔公住的“靜篁院”,經過老太爺的侄輩們住的幾進院子,到了“往返橋”和“懿德院”。一走近大廳門口的朱紅廊柱,就聽得見裏麵嗡嗡的人語聲和清脆的骨牌聲。一時間她有些猶豫。如果姆媽又輸給了三嬸婆,那怎麼辦?不過,也說不定她正在贏牌,那就會興致很高。春月毅然決然走完最後幾步路,跨過前廊,到了敞開的門口。
在門檻邊她又停下來,在人群中尋找梅花和母親雪芳。這一屋子的女人,有祖母輩的,有母親輩的,有守寡的,有大太太,有姨太太,有小姐,有丫頭,還有仆婦,都聚居在這三十多進院子的祖宅裏。春月的眼光掠過那三位已訂親的堂姐和那位從天津嫁過來的嬸嬸。這位嬸嬸正往一把紈扇上描花,不曾發現她的一位妯娌在身後模仿她一門心思噘著嘴的樣子,給老太太取樂。那位幹癟的老太太不露聲色,仿佛沒有看見,其實大家都知道什麼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她端坐在房間的正中,兩名丫鬟左右侍立。丫鬟的容貌娟秀,服飾講究,表明這戶人家的財富和地位不凡。
和三嬸婆打牌的人中間沒有母親雪芳,春月鬆了一口氣。一聽三嬸婆得意的聲調,就知道她準定又在贏牌。但仍舊沒有那丫頭的蹤影。春月的目光掠過一個又一個人群,心裏又驚慌起來。她終於見到了母親的紫紅綢衫。雪芳多年以前就認定了這顏色對她最合適,此後除了紫紅,不穿別的。她正在西窗下就著落日的餘輝繡花。春月鑽過人群。
“姆媽!”她牽牽雪芳的袖子,“姆媽!”
雪芳打了那隻搗亂的手一巴掌。“做什麼,討厭鬼?一陣風地跑進來,打攪了長輩也不請安!人家隻當我沒好好管教你呢。你呀,坍祖宗的台!”
春月低下頭。“我錯了,姆媽。”她轉身慢步朝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此時正一心教導五侄孫媳婦,那少婦垂下眼睛望著自己的衣裾,一麵恭聽有關胎教的訓誡。
“??還有,記住,不要吃雜七雜八的東西,不然將來孩子會粗心大意??”
春月等著長輩先來理她。
“??還有,不要想傷心事,那也會傳給孩子。”老太太點點頭。“好,你可以走了,喝茶去吧。”她轉向春月。
春月突然想起她午睡起來忘了洗臉,臉烘地發熱了。奶奶當然一看就知道,她什麼都知道。你可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因為厚厚的粉完全蓋住了她的表情,就像大伯伯行前送她那個泥人的京戲臉譜一樣。每回老太太一看她,春月就覺得自己像一粒芥子那樣渺小。
“嗯?”
小姑娘用力咽了口唾沫,然後深鞠一躬。“奶奶安好。我不對,來了沒有馬上給奶奶請安。”
老太太微微一笑,留神不張開嘴,以免露出光禿禿的牙齦。“看你那毛裏毛躁的樣子。”
春月呼吸鬆快了一些。
“什麼事,孩子?”
經這樣一問,話就衝口而出了。“奶奶,梅花不見了。我到處也找不著她。”
像聽見了鬼魂的聲音似的,女人們都停下了縫紉、閑談、吃喝和玩牌,轉過來朝她看,側起耳朵聽。
“少瞎說,孩子。”老太太不再微笑了。“她總歸在家裏什麼地方。也許在你房間裏,正找你呢。”
春月不敢走開。她望著奶奶啜茶,覺得自己也被吞下肚了。
“嗯?還有事嗎?”老太太等著。見春月不出聲,她的語氣變嚴厲了。“說話,孩子。說話!”
春月聽從了,顫聲說,“不過,奶奶,我醒過來的時候她不在房裏。我以為也許在這裏,可是也沒有。一定出什麼事了。我怕出了什麼??”
她結結巴巴說不下去了。老太太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在室中尋找應負教養之責的母親。雪芳立刻站起來履行職責,揪住她冒失女兒的耳朵朝門口走。全房間的人都目送她們離去。除了雪芳金手鐲的叮當外,鴉雀無聲。
一直到了朱紅廊柱以外,做母親的才開始責罵。“春月,家務大事,你總要亂插嘴。這種事,姑娘家問都不興問的。”她揮手斥退孩子。
春月剛張嘴想爭辯,她母親威懾地挑起一條眉毛,看她敢不敢出聲。毫無辦法。她隻得鞠躬走開。她慢吞吞地循原路回到自家的院子。也許奶奶說得對,那丫頭就在她平常的老地方。
但是漆凳仍舊空著。她看了花梨木衣櫥,又打開紫檀櫃子,其實櫃子的抽屜很小,頂多能藏下六堂哥養的猴子。最後她住了手,坐在那丫頭的竹床上歇口氣。梅花會不會像隔壁人家的丫頭一樣逃走呢?她有把握地搖了搖頭。不,梅花決計不會。
她的小小金蓮酸疼,便學著梅花常幫她那樣,按摩自己的小腿肚,但是她的手指力氣不夠。她疲憊地仰身倒下,擦掉一顆將要滴下的眼淚。她已經大了,不作興再哭。她七歲那年夏天第一次纏腳,到現在都兩年多了。那時候四個腳趾頭被彎到腳掌心,前腳掌又被拗得貼著腳後跟,直到腳幾乎對折起來。她哭喊得聲嘶力竭。“孩子呀,這是為了你好。”母親安慰她。“長一雙鯉魚腳,再標致,再富貴,再賢惠,也沒有男人要。”
全虧了梅花,替她用藥水泡腳,保住了一個腳趾頭也沒有爛掉。這丫頭每天把她背到“信義池”旁,讓她躺在清涼的假山石上逗金魚消遣??
春月驀地微笑著坐了起來。假山洞!她怎麼早沒想起到那裏去找?好久以前,有一次梅花說過她煩惱時時常躲在那裏消消氣。也許她到那裏去了,忘了時間。
春月飛快地溜下竹床,匆匆跑出去。
她走到石磴前時,聽見一個聲音,便停步細聽。喏!她又聽見了,輕得像鬼魂的腳步聲。“梅花?”她銳聲叫道。“梅花,是你嗎?”沒有回答。
她小心翼翼地繞到假山背後。那跪在地下的正是梅花。她抬起臉來望著她的小主人,用手背擦拭眼淚。
“梅花?”春月低低叫道。她從來沒看見過這丫頭哭,除非有喪事,那時人人都連哭帶嚎。就在今天早晨,梅花還滿臉是笑,忍都忍不住呢,因為那幾位有了人家的堂姐把她評為第三等美人,說她隻是臉龐太圓,雙眼太近,有點缺欠。春月伸出手去摸那丫頭的臉,但梅花閃開了。
“不用理我,小姐。我馬上就來服侍你。”
“怎麼了,梅花?你生病啦?姆媽會請醫生來的。”
“不,我沒病。”
“那你哭什麼呢?”
“我沒哭。我就是有點事,要想一想。”
“什麼事?”
“沒什麼,小事。”
“那麼來玩吧。”
梅花搖頭。
“你非來不可!你是我的丫頭。我的話你不許不聽。”
梅花垂下頭。“你說得對。我不過是你們家的丫頭罷了,一錢不值。”
過去,不管她的小姐說什麼,她從來沒像這樣說過話,春月趕緊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不,梅花,你是我的姐姐。我發脾氣不對。那是因為我到處找你,心裏著急。出什麼事了?告訴我,好嗎?”
梅花隻是搖頭。
春月湊到她耳邊悄聲問,“是奶奶說什麼話惹你哭了嗎?”
“噓!”梅花用手堵住小姑娘的嘴。
“那麼確實是奶奶??”
“我們不能說她老人家??”
“我不管。馬上告訴我!”春月的聲調提高了。
丫頭猶疑了一下,然後說,“老太太說,把我給了別人家。”
噢,原來梅花的眼淚並非真正的傷心淚,而是照例的一套,就像送行時的灑淚一樣。春月拍手,為這番表演叫好,心裏大感輕鬆,也就不去怪她裝腔作勢了。這丫頭哭得多精彩呀!比過年時戲裏的旦角哭得還逼真呢。
“這是大喜信呀,梅花,”她叫起來,“奶奶給你挑了個丈夫!你快要出嫁了,自己當家了,而我??”
她頓住了。她的朋友雙手捂臉,不出聲地抽泣著。春月更加不懂了。家裏的丫頭都不到二十歲就出嫁,梅花已經十七歲了。
“你為什麼哭呢,梅花?”最後她問道。“我們老早就盼望這一天呀。你可以回來看我們。我會來接你的。我們一道在花園裏喝茶,我還??”
她住了嘴,因為在她說話當中,梅花變得沉靜得出奇。她抬起眼睛的時候,不再閃著淚花,而變得暗淡無光,像說書的瞎子的眼睛。
“你不懂,小姐。我不是去出嫁。”
“可是你剛才說??”
“我說的是換一戶人家,不是去嫁人。你們家答應了葉老太爺,把我給他做小。”
春月還是不懂。葉老太爺的太太確實癟得像蝦幹,不過事情還不算太糟糕。萬一把梅花給了陸瘸子或者那個鬥雞眼的剃頭師傅,豈不更要命?葉老太爺總是個讀書人,而且很有錢。
“不要哭了,梅花,啊?想一想奶奶會給你的嫁妝??你再也不會受窮了。你將來一個女兒也不用賣。葉老太爺和??和我們家一樣有錢。你會給他生一個兒子。你的兒子會成個讀書人,一定的。將來他考舉人,中狀元,說不定進翰林院呢。他成名你就熬出頭了,有一天你就是老太太了。你會有這個命的。也許你會比我還神氣,那就該你請我去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