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譯本前言“不可替代的榜樣”(1)(1 / 3)

文/李玉民

法國二十世紀作家中,若問哪一個最活躍、最獨特、最重要、最容易招惹是非,又最不容易捉摸,那恐怕就非安德烈·紀德莫屬了。

有哪個作家活著的時候能夠做到,讓“右翼和左翼的正統者聯合起來反對他”呢?又有哪個作家死的時候還能夠做到,人們老大不樂意還得寫悼念他的文章,將重重尷尬與怨恨編織成獻給他的花圈呢?

同那些虛偽的、思想狹隘而令人作嘔的悼念文相反,薩特和加繆所寫的紀念文章則顯示出感情的真摯,認識深刻而評價中肯。

薩特在《紀德活著》一文中寫道:“思想也有其地理:如同一個法國人不管前往何處,他在國外每走一步,不是接近就是遠離法國,任何精神運作也使我們不是接近就是遠離紀德……近三十年的法國思想,不管它願意不願意,也不管它另以馬克思,黑格爾或克爾凱郭爾作為坐標,它也應該參照紀德來定位。”

加繆在《相遇安德烈·紀德》一文中則寫道:“紀德對我來說,倒不如說是一位藝術家的典範,是一位守護者,是王者之子,他守護著一座花園的大門,而我願意在這座花園裏生活……向我們真正的老師獻上這份溫馨的敬意是理所當然的。對他的離去,一些人散布的那些無恥讕言,無損於他的一根毫發。當然,那些專事罵人的人至今對他的死仍狺狺不休;有些人對他享有的殊榮表現出酸溜溜的嫉妒;似乎這種殊榮隻有不分青紅皂白地濫施才算公正。”

兩位大師,從不同的立場與認識出發(尤其薩特能站在與紀德的分歧之上),不約而同地向紀德表示了敬意,這就從兩個方麵樹立了榜樣,表明不管讚成還是反對紀德,隻有透徹地理解他,才有可能公正地評價他在法國文壇的地位和影響。

然而,慢說透徹,就是理解紀德又談何容易。別的先不講,拿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來說,就曾以不同的態度對待羅曼·羅蘭和紀德,正是基於對紀德的深刻不理解。

羅曼·羅蘭(1866—1944)和安德烈·紀德(1869—1951)生卒年代相近,都以等身的著作經曆了二十世紀上半葉,算是齊名的作家。然而,羅曼·羅蘭於一九一五年就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紀德還要等三十二年之後,到一九四七年,在七十八歲的高齡,才獲此殊榮,是因其“內容廣博和藝術意味深長的作品——這些作品以對真理的大無畏的熱愛,以敏銳的心理洞察力表現了人類的問題與處境”。

其實,紀德的重要作品,到了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絕大部分都已經發表,主要有:幻想小說《烏連之旅》(1893)、先鋒派諷刺小說《帕呂德》(1895)、散文詩《人間食糧》(1897)、小說《背德者》(1902)、日記體小說《窄門》(1909)、傻劇《梵蒂岡的地窖》(1914)、日記體小說《田園交響曲》(1919)、小說《偽幣製造者》(1926)、自傳《如果種子不死》(1926)。此後,紀德雖然還發表了大量的戲劇作品、遊記、日記和通信集,但是他的主要文學創作活動,到一九二六年就告一段落了,人稱“文壇王子”的地位已經確立,當然也就無愧於獲獎的那段評語了。但是,諾貝爾獎的評委們還要花上二十多年的時間,才算弄懂了紀德。

的確,紀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所構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現代的迷宮。

通常所說的迷宮,如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克裏特島迷宮,人進去就會迷路,困死在裏麵。忒修斯是個幸運者,他闖進迷宮,殺死了牛頭怪彌洛陶斯,不過也多虧拉著阿裏阿德涅的線團,才最終走出來。

然而,紀德的迷宮則不同,它不僅令人迷惑,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特點:一般人很難進入。他的每部作品,都是他這座迷宮的一道窄門;他的許多朋友、絕大部分讀者,從這種窄門擠進去,僅僅看到一個小小的空間,隻好帶著同樣的疑惑又退了出來。至於他的敵人,往往連窄門都闖不進去,隻好站在門口大罵一通了。

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無論為友為敵,還是普通讀者,大都未能找見連通這些作品的暗道密室,未能一識紀德整座迷宮的真麵目。克裏特島迷宮中有牛頭怪,紀德迷宮中有什麼呢?

紀德迷宮中,有的正是紀德本人。

換言之,紀德筆下的神話人物忒修斯進入的真正迷宮,正是紀德本人。

紀德生於巴黎,是獨生子,父親是法律學教授,為人平易隨和,讀書興趣廣泛,往兒子幼小的心靈播下了愛好文學的種子;母親本家是魯昂的名門望族,十分富有,安德烈·紀德一生衣食無憂,在庫沃維爾有莊園,在巴黎有豪華的住宅,全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產。紀德早年體弱多病,異常敏感好奇。不幸的是他十一歲時,性情快活、富有寬容和啟迪精神的父親過早辭世,隻剩下凝重古板、生活簡樸並崇尚道德的母親,家庭教育失去平衡。母親盡責盡職,對兒子嚴加管教,對他的行為、思想,乃至開銷,看什麼書,買什麼布料,都要提出忠告。直到一八九五年母親去世,紀德才擺脫這種束縛的陰影,實現他母親一直反對的婚姻,同他表姐瑪德萊娜結合,時年已二十六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