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他閉上眼睛不再去望玻璃拉門,不去再望遠處的池袋陽光大廈--Sunshine City的銀光閃耀的巨影。“陽光城”,他想,日本人也真會為自己的作品命名。大廈高六十層,夜晚點燃燈火,便成了一座雪白的擎天柱。大湯那家夥最近一直沒有在研究室露麵,短粗的哧哧聲消失了。應該給大湯起個外號;我已經給十字路口總是站在斑馬道上的那個日本雷子起了個外號,叫他“二比一”;那小子身子長腿短,身子和腿的比例正好二比一。史料解題一直放在原處了,沒有心思再向下一段鋪天蓋地的修飾文體進攻啦,兩個星期裏我隻是讀那些田野筆記,一邊讀一邊胡思亂想。來到日本已經兩個多月了,我拚命擺出一副學者相兒,這也學習那也學習,尤其在平田的麵前,學者樣裝得更足。可是,他睜開眼睛,一座銀光通明的矩形高柱浮現在玻璃拉門上。快睡吧,別再胡思亂想了,他責備著自己,緊緊閉上了眼。又睡不著啦,這樣瘋瘋癲癲的失眠已經有好多次,而且近來愈來愈頻繁了。飛機在成田空港降落以前,盤旋著靠近了富士山。那時的富士山簡直像傳奇神話一樣。他回憶地想著,在暗暗中苦笑了一下。大湯不來研究室,中亞研究中心顯得順心多啦,若不然每天要挨他和“二比一”倆人的輪番刺激。老先生頭發灰白,躺在竹椅裏像尊羅漢。“從甘肅到土耳其,所有的現代語我都懂”,那是因為在遼闊的突厥語族分布區裏,東部有撒拉語和裕固語成為突厥語言的東界。這話可真狂,他讚歎地想著自己那位老師的口頭禪,覺得自己的讚歎有一種內行感。要不然就幹脆給大湯起外號叫“美人ing”,他不正好是個英語現在進行時的現代派美人麼,肥肚皮,綠豆眼,日本造,美國味兒。睡吧,下半夜了,他製止著自己的思路。完啦,又睡不著啦。他覺得頭腦可惡地既清醒又活潑。失眠了。算啦--起!他憤怒地一腳踢開被子。他赤著腳下了床,走到屋角兩大步,提起一隻大瓶。他在桌上斟了一杯,打開台燈,把燈光調得柔暗。他一步邁回床上,歪斜地靠在牆上,喝下一口酒。
這是燒酒。最近他總是喝燒酒。或者說最近他喝的酒裏,燒酒的比例比較高些。大瓶可以裝一升,日本稱為“一升瓶”。他啜著酒,瞟了瞟瓶上的商標。“燒酎白波”,他默念了一下,又咽下一口。
睡不著。不睡啦。他呷了一大口。這種燒酒味道不太濃,比起“純”來也許價錢也還算便宜。這是“一升瓶”。一升是一公升嗎?一公升是一公斤嗎?來到日本快三個月了,他計算著。很快就要三個月了,也就是說我已經混完了這一年的四分之一。好像三個月象征著什麼,他覺得恍惚。屋角堆著一堆高低不平的、豎立著的空酒瓶。三個月,他想,我已經喝了五瓶紅“純”字、三瓶藍“純”字、四瓶Sabtory牌威士忌。他靜靜地盯著那堆五顏六色的空酒瓶。還喝了三瓶“月桂冠”牌清酒、一瓶“白波”燒酒。這是第二瓶燒酒,他欠起身來,抓住瓶子的細頸,咚咚地又把玻璃杯注滿。第十七瓶酒,他算道,這瓶“燒酎白波”是我喝的第十七瓶酒。窗外池袋方向燈火暗閃著彩色,夜東京是一條彩色的河,是一片彩色的海。“海上火災”,至今我仍然沒有搞清那個叫海上火災的廣告的意思。大海燃燒著,大海上的這個島國在燃燒著,在彩色的電氣和透明的酒液中燃燒著。多麼快活,多麼輕鬆,他大口大口地咽著酒,多麼放縱又多麼不負責任哪。他快活地喝著,小盒般密閉著的室內滿溢著飄飄欲仙和醺醺欲醉的快活空氣。他又欠身斟了一杯。
小店是用圓鬆木砌成的。一排排圓鬆木碼成了一麵牆,巨大的鐵扒釘咬著每兩根木頭中間的接縫。但是四野光禿禿的不見一棵草,更不用說昨天那滿目搖曳的鬆杉林。舉目四望隻見鐵青黑硬的礫石成灘成片地鋪著,向前眺望隻見茫茫的戈壁灘寂寞地伸延著。他在食堂開票的漢子那兒買了五百克薯幹酒,用一隻肮髒的塑料壺提了回來。他還買了一隻煮羊頭,包在一張維文報紙裏用手托著。已經再也看不見天山腹地裏的鬆林和牧場啦,他小心翼翼地踩著吱吱響的地板走向房間。再也看不見那個淋得精濕的哈薩克老大娘。他用腳踢開了自己房間的木板門,回頭瞥了一眼灰蒙蒙的戈壁。不會再捧著一隻銅盆啜那冰涼的酸奶子,不會再聽見那個老大娘叫我balam。大阪已經被留在了背後,這是我在天山裏越過的第一座大阪。明天就能到達城裏,明天有一輛拉羊糞的卡車去前方的城市。今夜呢,他倒轉塑料壺斟出滿滿一大碗酒。這可怕的液體在大瓷碗裏危險地晃蕩著。今夜應當紀念。他重重地吞下一大口。應當紀念一下,他又灌了一大口,撕下一片羊耳朵肉嚼著。酒燒著食道和腸子。一小片火焰一寸一分地燒著食管和腸胃緩緩滑下去。他心裏突然感動得想要落淚。他又灌了兩三口。紀念吧,獨自一人。他撕開羊頭的下顎骨,用匕首削下一片肉。為著剛剛翻過的那座大阪,為著那座海拔三千六百米、冰川二十公裏的著名大阪;他喝著,身上暖和起來。為著她,為著她為了我的骨血為了給我生下一個可愛的寶寶淹在血泊裏,為著她和我一道在奮戰掙紮,他迅速喝幹了一碗酒,然後把塑料壺裏剩下的酒全傾進碗中。為著那句balam,為著我的那匹馬。他喝著,屋裏進來了一個穿黑條絨棉襖的人。可是他兩眼聚不成焦點,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喝吧,咱們一塊喝吧。他和那穿黑條絨棉襖的人對麵坐著,盤著腿對麵坐著。為著我下了山以後送別了的向導,為著他平安地又翻回了大阪那一麵。他喝得快活極了,快活得發瘋。木板門被撞開了,又進來了一個穿黑條絨棉襖的人。坐下吧咱們一塊紀念吧。三個人對麵坐著,盤著腿坐在鬆木板鋪上。這裏沒有濃鬱的鬆樹林沒有積雪的大阪和大阪上的冰川,這裏沒有山穀那頂孤零零的被雨水澆透的破氈房沒有讓人心裏荒涼的戈壁灘,這裏隻有透明地晃閃的危險的液體。喝吧喝個痛快。穿黑條絨棉襖的人又買來了一隻煮羊頭,拎回來用肮髒的塑料桶盛著的薯幹酒。三個漢予喝著,也許還唱了。他覺得眼睛裏閃亮著美麗的火星,他快活極了。他們撕著嚼著羊肉,天色混沌難辨,不知道是黃昏還是破曉。他有一些兒累乏,他放下了酒碗。他靜了一瞬,覺得蒼茫的腦海裏隱隱地升起來一片模糊的陸地。他感動得想對那兩個穿黑條絨棉襖的人說些什麼,可是喉嚨裏冒著火苗。他幸福地向一旁倒下去,溫暖的黑暗摟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