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生命,也許是宇宙之間唯一應該受到崇拜的因素,生命的孕育、誕生和顯示本質是一種無比激動人心的過程。生命像音樂和畫麵一樣暗自挾帶著一種命定的聲調或血色;當它遇到大潮的襲卷,當它聽到號角的催促時,它會頓時抖擻,露出本質的絢爛和激昂。當然,這本質更可能是卑汙、懦弱、乏味的;它的主人並無選擇的可能。

我目擊過這樣一次生命的誕生--馬群裏有一匹灰白寒磣的老騍馬將要分娩。牧民B·T認為這匹將生的馬駒應當是一匹如漆的黑駒。但是他的話無人相信,因為老騍馬的皮色簡直像一團肮髒的硝堿,像一堆沾著塵土的腸衣。那天的夜漆黑得不見馬耳,灰騍馬在一塊箭草地上抽搐著臥倒了。

整整三天三夜,她在那裏臥著,抽搐著嘶吼呻吟,那塊箭草地磨成了禿沙灘。

第三天夜裏又漆黑如墨,我蹲在地上手裏牽著籠頭,可是看不見自己牽的馬。牧人B·T掏出一把尖刀子,挨著我也蹲下來。他那半扇車輪般的胸在“呼呼”地喘。他在黑暗中突然大聲自語起來:

“喂--若是傷著你的前腿的不是你父親紅兒馬而是我的刀,--那麼跑不遠的黑駿馬能相信我是好心嗎!喂--若是傷了你的後腿的不是你的母親灰白騍馬而是我的手,--那麼奪不了標的黑駿馬能相信我是真心嗎?”

我聽得毛骨悚然。

我隻記得那如漆的黑夜。

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我看見了--隻有我在旁邊--我看見了一把攥緊的尖刀從那神秘的門戶裏插進去營救一個誕生。我看見了那衰累的騍馬在痛苦和喜悅中抽搐呻吟--她的嘶聲曾使我聯想到一個真正的女人。我看見了草潮屏息不語,我看見了黑暗從四下潛來圍護。牧人B·T最後大吼一聲,一團濕淋淋黏糊糊的血塊重重摔在我的膝上。我看見了一匹駿馬的誕生,一個高貴的生命的誕生。

天亮了。

在噴薄的晨曦中,小馬駒站了起來。我驚奇得不知所措。它渾身漆黑,如煙似墨。

“你怎麼知道呢?你怎麼知道它是黑馬呢?”

牧人B·T說,因為它的母親在誕生時,也就是說,灰白騍馬在還是匹馬駒子的時候,曾經是這種高貴的黑顏色。

原來,色彩就和音符一樣,早在誕生之前,它早已藏在精血之中,注定了本質和命運。因此,應當承認生命就是希望。應當說,卑鄙和庸俗不該得意過早,不該誤認為它們已經成功地消滅了高尚和真純。偽裝也同樣不能持久,因為時間像一條長河在滔滔衝刷,卑鄙者、奸商和俗棍不可能永遠戴著教育家、詩人和戰士的桂冠。在他們暢行無阻的生涯盡頭,他們的後人將長久地感到羞辱。

我崇拜生命。

我崇拜高尚的生命的秘密,我崇拜這生命在降生、成長、戰鬥、傷殘、犧牲時迸濺出的鋼花焰火。我崇拜一個活靈靈的生命在崇山大河,在海洋和大陸上飄蕩無定的自由。

J可惡的尾翼一直遮擋著他的視線。他總得用勁扭過頭來,從那塊閃亮著紅綠燈的巨大鋁板的後側眺望。可是舷窗外一片蒼茫暮色,滾滾的雲層平坦地鋪向天際,使人心情更加不安。他記不清什麼時候忘記了海洋,最初似乎他還曾經企圖憑腦力判斷下邊的海域位置,但後來那平鋪的細軟雲層替換了海洋。他也記不清什麼時候又發現了陸地,他隻覺得自己鈍笨地轉了一個念頭,意識到自己已經飛臨了一片異鄉的領空。襯衫的硬領卡著脖頸,使他在轉過頭去從那垂直尾翼一側眺望時,感到一點疼痛,但是他遲鈍得也沒有想到這就是疼痛。空中小姐邁著婀娜的步子走在柔軟的艙道上,她們用耳語悄聲地和旅客交談。我要和她們說幾句,他強製自己地想,從此刻就要開始習慣外國語思維。可是他又把頭轉向舷窗。那穩穩不動的巨大銀色尾翼上漆著一隻紅色的姿態優雅的鶴。它撩起兩翅,撩成一個優雅的圓。窗外的天空正迅速溶入夜色,視野裏開始呈現深藍。這是我第一次乘一架外國飛機,他想,它身上沒有熟悉的國旗圖案,它身上隻有一隻張圓雙翅的紅鶴。以前乘飛機前往新疆和甘肅調查時,一眼瞟見那尾翼上的國旗時,他總是下意識地覺得腦海裏飄過一聲旋律。當時他沒有注意,現在他想起來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他微微一笑。可是此時此刻我乘坐的這架DC-10的尾翼上沒有一塊紅膏藥,沒有太陽旗,他想,這裏奇怪地漆著一隻美麗的紅仙鶴。

“…ですが,…ませんか?”

他吃了一驚。我沒聽懂,這是日語。他突然覺得緊張。那句沒有聽清的日語還滿帶著女性的音色和氣聲,使他頭腦更遲鈍。我沒聽懂這句日語,他飛快地想著,飛快中對自己咒了句粗話。他看見眼前站著一個濃妝豔抹的空中小姐,正睜大著描藍的眼睛直望著他。

“…tea,…Do you…?”

這次是英語,他想,用英語更完蛋。我隻學過三個月英語。他的腦海中毫無必要地閃過一本許國璋第一冊英語課本的封皮。他瞪著那空中美人,額上沁出了幾粒汗。他費力地盯著她推著的一輛鍍亮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