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爾頭抵著紗窗,過了許久,感到眉毛上被印出了小小的格紋。他摸了摸額頭上的小包,抑製住想要大聲尖叫的衝動。那股衝動在他胸口壓抑了很久,要等到真正緊急的時候才會得以釋放,比如——你手無寸鐵地跑到一頭劍齒虎跟前,或是你正處於冰河世紀,手裏的火卻熄滅了。格雷戈爾張開嘴,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讓頭重重地落到紗窗上,隻發出了一聲飽含著挫敗感的“唉”聲。
大喊大叫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個舉動改變不了什麼。改變不了炎熱,改變不了無聊,也改變不了橫亙在眼前這無窮無盡的夏日。
他想,要不把小靴子——他兩歲大的妹妹——叫醒算了,讓她陪自己消遣一會兒。但格雷戈爾並沒這麼做,還是讓她繼續睡覺,至少她現在睡在涼爽的空調臥室裏。那個房間平時就由小靴子、她七歲的姐姐莉茲,以及祖母一塊住著。這套公寓隻有這麼一間空調房,晚上要是實在熱得不行了,格雷戈爾就會和媽媽一起,在地板上鋪上被單睡覺。隻不過五個人擠在一間房裏實在涼爽不起來,那滋味隻能用“溫熱”來形容。
格雷戈爾從冰箱裏取了一塊冰,在臉上摩擦著。他向院子看去,一條流浪狗正在垃圾四溢的垃圾桶旁聞來聞去。爪子摁在桶邊上,把垃圾桶弄翻了,人行道上垃圾隨處可見。格雷戈爾不小心在牆邊瞥見一對疾跑而過的影子,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是老鼠,他永遠都無法習慣與這種生物共存。
這個院子可以說已經被荒棄了。平時,總充斥著孩子們的身影,不是玩球、跳繩,就是在爬梯上搖來晃去。但今天早上,一輛開往露營地的汽車把所有四至十四歲的孩子都帶走了,隻落下了一個。
“對不起,寶貝,你不能去。”格雷戈爾的媽媽好幾個星期前就叮囑過他了。格雷戈爾從媽媽的表情看出,她是真的覺得很抱歉。“我工作的時候,一定要有人來照顧小靴子,你和我都知道奶奶幹不來這活兒。”
他當然知道了。去年,奶奶的意識一直都模糊不清。前一分鍾她的大腦還像鍾一樣精準,下一分鍾就把格雷戈爾喊作西蒙。西蒙又是誰?他完全不知道。
幾年前,一切和現在都大不一樣。媽媽那時隻做兼職工作,爸爸則在中學教科學課,暑假時他在家,小靴子就由他來照顧。有天晚上,爸爸神秘失蹤了,格雷戈爾在這個家裏的角色也發生了轉換。他是最大的孩子,很多職責都落到了他的肩上,而照顧小妹妹就是他的主要工作。
所以格雷戈爾隻說了這麼一句話:“沒問題,媽媽,況且隻有小孩子才去參加野營。”他聳聳肩,表示十一歲大的自己已經不需要這項娛樂活動了。但不知怎地,媽媽的表情變得更悲傷了。
“你想讓莉茲也待在家裏嗎?讓她陪陪你?”
莉茲聽到這個提議,臉上閃過一陣恐慌。要是格雷戈爾沒有拒絕這個提議,她一定會大哭起來。“不了,讓她去吧。我和小靴子會沒事的。”他的話拯救了莉茲。
所以現狀就是這樣了。一點都不好,這下整個夏天他都被禁錮在家裏,和一個兩歲大的小嬰兒以及老奶奶待在一起,奶奶還以為她的孫子是——
“西蒙!”奶奶的聲音從臥室裏傳了過來。格雷戈爾無奈地搖搖頭,但還是忍不住笑了。
午後的陽光從遮陽棚外透了進來,房間裏充滿了金色的光。奶奶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棉被。被子上的每一塊補丁都來自於奶奶多年來親手縫製的裙子。奶奶神智稍微清醒些時,就跟格雷戈爾聊聊被子上補丁的來曆。“這塊帶圓點的布是我十一歲時,參加露西的畢業典禮時穿的裙子;這塊檸檬黃,是我的節日禮服;這塊白的實際上是我結婚禮服的一角。我可一點兒都沒騙你。”
而現在,奶奶顯然並不清醒。“西蒙,”她一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就放鬆了不少,“我想你可能忘記拿飯盒了,耕一會兒田你就會餓的。”
奶奶是在弗吉尼亞州的一座農場裏長大,和爺爺結婚後來到了紐約,但她從未適應過紐約的生活。奶奶能在思緒裏回到農場去,格雷戈爾有時替她暗自高興,甚至還有些嫉妒。老是坐在公寓裏一點意思都沒有。現在,汽車應該已經到達營地了,莉茲和其他孩子應該——
“格格!”小靴子細小的聲音短促地叫了起來。嬰兒床的一邊,冒出了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我要出去!”小靴子把玩具小狗濕漉漉的尾巴塞在嘴裏,伸著手要格雷戈爾抱她。格雷戈爾把妹妹高舉在空中,往她的肚子上“噗”地噴了口氣。小靴子立馬咯咯地笑了起來,玩具狗掉在了地上。格雷戈爾便放下她,讓她去拿小狗。
“別忘了你的帽子!”奶奶喊道。她還在弗吉尼亞的什麼地方神遊。
格雷戈爾抓著奶奶的手,試圖吸引她的注意力,“想喝點涼的東西嗎,奶奶?來杯老根啤酒怎麼樣?”
奶奶大笑起來,“老根啤酒?那是什麼?是我生日嗎?”這種問題究竟要怎麼回答才好?
格雷戈爾捏了捏她的手,一把抱起小靴子,大聲對奶奶說道:“我馬上就回來。”
奶奶還在自顧自地笑個不停。“老根啤酒!”她邊說邊擦著眼淚。
格雷戈爾走到廚房,倒了一杯冰涼的老根啤酒,還給小靴子弄了一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