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高子岑披了一身寒氣自府外而入,馬上便見有人迎上前來。
“將軍回來了。”
夜幕中,少女的身姿窈窕而輕盈,顯得格外美好。月光將她精致的剪影投影在地上,仿佛隨時會隨風輕舞,直上月宮。
綠蟬微微頂起腳尖,替高子岑解開大麾,拂散塵土,細致而溫婉。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挨得很近,感覺到她溫熱的呼吸一陣陣灑在頸際,如小蟲在皮膚上蜿蜒而過,帶出一陣細細的微麻,高子岑不自覺地劍眉微皺,這個平日裏刀劍裏抵於眼前也不動分毫的男兒此刻顯得有些拘謹,神情也越發的緊繃起來。
這麼些年了,他在軍中的時間遠遠多於家中,刀槍劍戟,殺戮疆場,多少次夢中鐵馬冰河,風裏來、雨裏去,漸漸地,開始淡忘了曾經那錦衣玉食的富貴,驕縱紈絝的風流和那些荒唐的少年事。
曾幾何時,他還是大興城裏不可一世的小霸王,飛揚跋扈,不知人間疾苦。
轉瞬時光荏苒,早已經不複從前。
他懶洋洋地半躺在氈毯上,半眯了眼,看著她忙裏忙外,替自己更衣、脫靴、倒茶,跳脫的眉峰終於忍不住一揚,正身而坐,說道:“綠蟬,你過來。”
綠蟬抬頭看了他一眼,清透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惶惑,但立刻又垂下頭恭敬地答了聲:“是。”
她將剛泡好的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娉婷挪步至他麵前遞過,細聲道:“將軍累了一天了,先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
高子岑沒有接茶,稍顯冷冽的視線在她臉上打了一轉,又不動聲色的移開,緩聲道:“你不用忙了,回自己的帳篷裏收拾收拾東西,明天一早我便差人送你回大興。”
綠蟬手一顫,手中的茶盞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雙腿哆嗦著跪將下去,戰栗道:“將軍……是要趕奴婢走?”
高子岑皺起眉,道:“不是趕你走,是送你回老家。你一個女子,隨軍行動總是不太方便,不如趁著現下宇文丞相下令裁剪隨行宮人之機,同她們一道上路回鄉,也好有個照應。”
綠蟬猛的抬起頭,盈盈雙眸分明噙滿了淚水,仿佛一碰就要奪眶而出,她淒然望向高子岑道:“將軍可是嫌棄奴婢伺候的不周,奴婢願意接受將軍的一切責罰,隻求將軍別攆奴婢走!”
高子岑不禁愕然,一時大感頭痛,道:“怎麼你都聽不懂我說的話嗎?我是送你回家,不是怪你做錯了什麼事,難道你不想回家麼?”
“我……奴婢不願回家,”綠蟬哽咽著,匍匐在高子岑腳下,淒聲道:“奴婢願一直跟隨將軍,伺候將軍!”
“我不慣有人侍候。”高子岑一向不慣與女子打交道,見她哭得可憐,大感頭痛,有些無奈地說道,“更何況,像我們這樣的人,整日裏在戰場上出生入死,血裏來,刀裏去,連自己的性命都尚且無法確保,又怎能庇護於你。你不如拿了銀子回家鄉,找一戶好人家,安安穩穩渡此餘生,豈不是好。”
綠蟬低了頭,紅著眼睛並不說話,纖細的身軀,卻一直在顫抖,就像秋風中瑟瑟的落葉,叫人好生憐惜。
高子岑轉過身,不忍再看她,硬了心腸,道:“就這樣罷,明日一早,我差人來接你!”
————————————————————————————
“公主,公主!”
夢裏,有人這樣叫著她。她拚命想睜開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卻奈何怎樣也動彈不得,仿佛身上壓了千斤的大石。是誰?是誰在這樣叫我?
“公主,該起身了……”
那話音似乎就在耳邊,那樣清晰,那樣熟悉,就仿佛每一個清晨她都該在這樣的輕語聲中醒來,仿佛一睜眼,就又回到了九重宮闕、深深春閨。她想回答,張開了唇,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四肢百骸裏就像衝進了無數的戾氣,明明膨脹得快要爆裂開,卻找不到一個出口。
“公主,南陽長公主派人來接您了。”
她渾身一震,驀然驚醒,坐起身來,卻是汗濕衣襟,驚魂未定。
眼前銀光泄地,風動簾幕,仿佛大夢千年,前塵往事,了無痕跡。
綠蟬裹緊了氈毯,蜷縮著身子,淚水無聲無息地流著。
多久沒有人這樣稱呼過她了,久到連她自己也幾乎已經忘記,自己曾經是大隋的——公主。
那個時候,她還不叫綠蟬。她有一個好聽的封號——華榮公主。
公主?她苦笑一聲,公主又如何呢?
縱使享受著這人世間最奢侈的錦衣玉食,擁有烈火烹油般耀眼的富貴榮華,卻生長在那深宮高牆,這世間最繁華也最寂寞的去處。在那個地方,時間,仿佛是靜止的,恍惚間,一輩子也就那樣過去了。
她不過是楊廣眾多子女中的一個,她的娘親是一個在偶然情況下被寵幸的卑微宮女。在這深深後宮裏,沒有顯赫的母係親族的庇護,縱然擁有公主的封號,又能如何?這宮裏,有的是勢利的奴才和見風使舵的小人。更何況,她還是所有公主中最不起眼的那個,沒有格外出眾的美貌,也沒有別樣的才情可供人憐愛。
那個時候,所有的光芒,都被南陽長公主占盡了。她是楊廣最寵愛的女兒,她的麗質姿容,如驕陽般耀眼,她的明眸善睞,比春花還要燦爛,而她享有的特權,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隻要她喜歡,楊廣從來不會拂逆她的意思。她是後宮中最受寵愛的小公主,無憂無慮,耀眼奪目。
綠蟬時常看見,隨侍著一大群侍衛的長公主華麗的鑾輿,旁若無人地進出宮禁,那樣的縱情任性,活潑潑地,如一朵開到盛處的牡丹,姐妹中沒有不羨慕的。
綠蟬自小性子沉靜內向,不好出風頭,在其他人爭先討好巴結長公主的時候,她卻隻是在遠處淡淡地觀望。偶爾,她也會羨慕南陽,向往高牆外的生活。可,那也隻是想想而已。
娘經常對她說,要想在這深宮中生存下去,就要斷絕自己心裏所有不切實際的想念。盡管娘已經過世那麼多年,她卻總記得這句話。一直以來,她都安靜克己,這樣夾在一幹兄弟姐妹中不鹹不淡地生存著,泱泱深宮中,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可或許正是因為她的這份內斂,反倒使南陽注意到了這個不起眼的妹妹,設宴的時候偶爾會喚她同來,得了什麼賞賜,有時連帶著也會送她一份。也正是因為這樣一份憐憫,才使得她第一次見到了宇文辛衣。
回想起來,那不過是一次普通的賞花宴會。
禦花園的春花盛開,南陽邀了眾人至花下飲宴,受邀而來的不僅有眾位公主,還有京城中的名媛仕女、才子名士。這樣的宴會,自是百花競放,後宮諸人爭奇鬥豔之時。綠蟬一向不喜出風頭,本欲以身體不適為由推了了事,可經不住隨侍宮女的勸說,隻得勉強應了約。
那一天,她並沒有費心裝扮,甚至還有些刻意的素淨。可不知道為什麼,在賞花宴的詩會上卻接連收到男賓席某才子寫來的詩詞。對於這突如其來的青睞,綠蟬心中不是沒有歡喜,隻是,她更加惶惑,以為這不過是誰對她開的一個玩笑。
她從來都不知道,在這一幹華服綺豔的女子中,自己的淡雅嫻靜反而顯得突出,就像青蓮一般散發出淡淡的幽香。
盡管她已經打定心思要一如既往的低調,奈何,總有人不如她願。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三皇姐樂平公主經過她的時候,竟拌了她一腳,趁她踉蹌之際竟然還暗中推了她一把,眼看著她就要跌進荷花池中,儀態盡失,可最終她被一雙手牢牢扶住,穩住了身軀。
等回過神來時,她才發現自己的麵前站了一位少年。
那是怎樣的一個少年嗬。
張揚驕狂,風姿俊爽,隻淡淡一笑,便奪去了眾生的光芒。綠蟬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身上有如此昭彰動脫的生命力,那樣肆無忌彈的揮灑著,仿佛要將天地間的沉鬱洗刷幹淨。
他伸出的手仿佛剛觸到她的身軀,便驀然收回,那一係列救人的動作,做得利落幹脆,毫不拖泥帶水,快得幾乎叫人看不出他曾經出過手。在周圍一片驚呼聲中,他卻如沒事人一般,負手抬眸對她微微一笑,並沒有像普通臣子一般對她行大禮,挺得直直的背脊,好似白楊樹一樣挺秀,卻蘊含著巨大堅韌的力量。
她隻呆呆地看著他,似乎忘記了呼吸。他的麵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傳來的親切又陌生的男子氣息,讓她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亂、又似甜蜜。
那一方,南陽卻已經歡天喜地地迎上前來,拊掌笑道:“辛衣,沒想到你真的來了,還以為你又借口什麼軍務繁忙的打發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