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野花總是知道蝴蝶的秘密(1 / 3)

上了一早上的課回到辦公室,雨薇正伏在桌上睡覺。春困是上帝賜予的糖果,甜美嫩腴,瞧雨薇的睡容,顯然是在做好夢。

沒有人拉著她聊天,她隻好輕輕搬開椅子,坐定,開始給她的父母寫信。

文字總是能比電話多出一份心意,能給秘密騰出一片花園。

她和父母始終保持著這種古老的溝通方式,然而近來不能說的事件太多,因而繡花似的寫完一千字,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簡直字字斟酌。

蓋上筆帽,雨薇也醒了。

德珍煮了咖啡給她,並且在她意識回籠之前狡黠地離開了辦公室,絲毫不給她追問相親後續的機會。

“花園裏”的路並不怎麼寬敞,電線杆旁逸斜出,窄窄的巷道因為院牆過老,石縫裏已經長出了茂盛的鳳尾蕨,繞了半天,她才找到自家的方向。

黃昏的驚雀巷染著一片金燦燦的色澤,巷口孫婆婆家的貓窩在牆頭的迎春花叢裏,見到德珍,它“喵”了一聲,它的眼仁漂亮得像琉璃。

跟了幾步,便懂事地停住了腳步,默默注視著德珍往巷子深處去。

蘸白和淳中見德珍這場相親無戲,心裏也是喜憂參半,爺爺卻當著慧珠的麵叮囑了一句德珍,那個年輕人,還是應再見一麵,做一個恰當的收尾。

德珍一一應下,吃完晚餐,蘸白去了工作室趕工,一個小時後,德珍去送咖啡給他,做哥哥的眼神閃爍,嘬了一口咖啡後問道:“過家那邊,你媽媽還往來嗎?”

“當然啊。”她淺淺一笑。

她答得那麼自然,蘸白反倒不好繼續問了,待他咽了咽口水,才補了一句:“德珍,答應我,不要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中逞強,可以嗎?不喜歡的人,發揮高傲也可以不去見。風度這東西你有的是,在這裏丟失,還可以從那裏找回,不是嗎?”

她倚在書架邊,眼神在光下泛著沉美的色澤,對於兄長的關心和建議,她自然都是明白的,如果一拜可以抵消一份來自於家人的恩情,她恐怕要行三萬跪拜,一直跪到布達拉宮去。

“哥,我都懂的。”

蘸白斂目瞅她一眼,不相信,“你哪裏懂了?”

聽他的語氣,似乎又要拿她獨善其身三載的事做文章,她緊忙搶白:“這幾年我不是在為誰守身,當真隻是因為沒有遇上喜歡的人罷了。”

蘸白不客氣地揭穿,“還說沒有,你都不願在我麵前提起他的名字。”

“你說雲越嗎?”她定睛看著蘸白,眼裏的水形成鏡子似的湖麵,平靜無波。

蘸白“嘖”地一聲,因為她的刻意皺起眉頭。

“被死亡阻斷的愛情固然可怕,但又能怎樣呢,也不能因噎廢食從此就與世間萬物斷了聯係啊,這些我都懂的,哥。”她不能改變任何既定的事實,所以隻能一步步地改變自己,成為了現在的這個“德珍”。

“德珍,不要一味說漂亮話,卻在心裏拚命喊著‘我做不到’‘我忘不掉’。”蘸白說。

她笑了笑,走過去捏了捏他緊繃的肩膀線條,“好啦,別擔心我,在未來所有的男女關係中,我會適當發揮我的美貌的。”她故意扭了個搔首弄姿的姿勢,惹得蘸白不由發笑。“不過,說到‘我做不到’‘我忘不掉’,你和大嫂現在怎麼樣了?”

蘸白拿筆“嘚嘚嘚”點著自己工作台,一副“我好忙,你還是饒了我吧”的表情,德珍也隻好見好就收,逼他喝完最後一口咖啡,繼而端著空杯腳步輕盈地出去了。

第二日德珍去了趟北京,她有一個相當任性的母親,因而哪怕她本身也是大時代的貴族少女,卻也免不了偶爾淪為母親的跑腿小妹。

飛行數個小時,出了航站樓,暫時找不到落地接應的人,茫然四顧之時,卻意外遇見熟人。

對方已經先打了招呼:“德珍小姐。”

“仲先生。”

仲寅帛已經開始習慣每次意外遇見德珍,因而英俊的臉上並沒有過多驚訝。二人一番客套後,德珍等來了接自己的人被堵在車陣中的消息,掛了電話,仲寅帛的助理取了行李過來,出行的車輛業已安排好了,請他移步。

他看了眼德珍,口氣有些冷硬,“若是不嫌簡陋……”

他還沒把話說完,德珍隨即答道:“我願意。”

男人愣住。

她笑著補充:“如果你是在邀請我同車的話。”

仲寅帛的助理叫蕭塵,司機另有其人,一車四人,大老板努力維持他的氣定神閑,德珍和小助理卻沒把嘴巴閑著。

得知德珍是乘經濟艙出行的,蕭塵縮了縮脖子,吐了一句:“頭等艙明明還有座位。”

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即將惹來麻煩之前,仲寅帛冰冷的視線已經率先一步將他貫穿了。

德珍自然也覺察到了身邊男子冷颼颼的氣氛,笑道:“坐末等才能感受到真正的服務,不是嗎?”

“你是航空公司的考評員?”仲寅帛問。

德珍俏皮地笑道,“恕我不能告訴你,我可是個神秘的女人。”

司機和蕭塵都被她得意的神情逗笑,心想:這女人真是美麗又可愛啊。

仲寅帛固然感受到了德珍的魅力四射,光憑這點她可以打動任何人,卻隻會惹怒他,他不喜歡太討人喜歡的她,這會令他的心的偏向像是某種附和,顯得廉價。

蕭塵偷覷後排一眼,發現老板的臉臭不可聞,立即收起了笑容。

德珍側首,問身邊長腿交疊,一派閑適而霸氣的仲寅帛:“仲先生喜歡北京嗎?”

時間滯空了大概十秒。

仲寅帛反問:“你呢,喜歡北京嗎?”

德珍用手搓了一下腿,低頭一笑,“喜歡啊。”

“理由?”

“因為很戲劇。”盡管交通和空氣都不容樂觀,但時間賦予了它最根本的意義,她是個戀舊的人,因而格外迷戀這份溶於骨血的情緒。

“是嗎,我一直以為對非北京人而言,它隻是一處觀光勝地。”

德珍抿唇笑了笑,“是啊,不過,但凡觀光地多少都有一副客氣的麵孔,迎來送往,絡繹不絕。惟獨北京,是以周到細致的演技而著稱,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也好,外族入侵慘淡經營也罷,不管發生了什麼,它都好像沒什麼可以驚訝的。很了不起,不是嗎?”

“你為什麼要和我談這個?”

她熱情的笑容,有些使人暈眩。“因為你看起來好像不喜歡這裏啊。”

“我為什麼非得喜歡這裏?”聽到那樣輕浮的回答,他差點沒冷哼出聲。

結果她說:“別這樣嘛~”

然後,他就真的“哼”了一聲。

德珍看了他一眼,隨和地笑了笑,不過,此後她便再也不說話了。

蕭塵小心翼翼地偷瞧了眼老板,隻見那張風華絕代的臉上帶著一種不自然的漲紅……

抵達德珍住宿的酒店,蕭塵看了眼外頭的大樓,像撒嬌又像感慨似的對仲寅帛說:“老板,我看這間酒店挺不錯,我要住這裏。德珍小姐,你住幾號房?”

德珍拿出手機翻出房號信息:“1906。”

“那我去問問1907是否還空著。”他那口吻輕快得像個小男生,下車給德珍開了車門,又搬完了行李,見仲寅帛還待在車裏,彎下腰奇怪地朝車窗裏問:“老板,你不下車嗎?”

仲寅帛冷冷地回了一句:“希望你能在1907號房度過愉快的時光。”

言罷,車窗緩緩上浮,司機發動了引擎,緩緩駛離。

蕭塵目送車子駛遠,對仲寅帛露怯的表現感到好笑,又覺得這樣的難為情很可愛,兀自傻笑片刻,這才扭頭對德珍嘿嘿一笑,“德珍小姐,我來幫你提行李。”

德珍將被風吹亂的頭發別在耳後,拿他無可奈何。

她在星期一早上排了兩節課,在北京度過兩天兩夜,於禮拜一早晨乘飛機回去。機艙裏十分幹燥,空乘小姐提供了一張麵膜給她,她愉快地覆上,閉上眼睛補眠。

下了飛機,南方濕潤的空氣撲麵而來,舒服得叫她歎息一聲。直奔學校上完兩節課,回到家,爺爺將她從頭到腳兜量了一遍,說道:“似乎胖了一點。”

她忍不住彎起眼角,“是的,住隔壁間的年輕人一到晚上就如饕餮附身,饑餓得一口氣能吃掉三頭牛。”她就算隻是撿蕭塵剩下的吃,小肚子也不可避免地圓滾起來。

爺爺被她的說法逗笑,又從她的話中捕捉到她出門交了新朋友這個信息,麵上有些欣慰,顧念她麵帶倦色,便沒有再多問,放她回房休息。

但在那之前,慧珠端了水果放下,招呼德珍吃一些再去睡,“後天下午你有空嗎?”

“嗯,但我安排了和盧先生見麵。嬸嬸有事嗎?”

慧珠計劃了一整天說辭,沒想到德珍搶先一步,她倒怔了一下,忙賠笑擺手,“沒什麼,我想趁梅雨天來之前將衣物曬一遍,你負責整理蘸白和爺爺的,我負責整理你叔叔和禮讓的,巧巧她愛幹淨,不弄也沒關係。”

德珍應了下來,“那就明天晚上我去整理,後天早上曬,如何?”

慧珠一連說了三個好,這時廚房傳來水壺燒開的嗚嗚聲,她忙借故離開了。

又是一年梅雨季了啊。

德珍看著客廳裏掛著的全家福,有些恍惚地問爺爺:“爺爺,你想念黎闌嗎?”

“想啊。”尤其是這個季節。

德珍一下子眼眶就濕潤了,朦朧中仿佛又看見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嚷嚷著外頭好日頭,獨自抱著爺爺當時用得蜀繡大棉被拿去曬,手忙腳亂中卻擦倒了客廳裏的高腳台燈,自己也被被子壓在下麵,高喊救命。

畫麵依稀,仿佛昨日之事。

她和爺爺心中雖有萬千感慨,卻隻能成人式緬懷,這對他們而言,何其殘忍。

對於黎闌的離世,德珍現在仍感覺沉重而虛幻,一些固執的信念卑微地倒塌,說起來卻無濟於事。就好比我們手上的寶貝,別人不見得想要;我們眼中珍貴無比的人,對旁人來說也隻是路人甲而已。

唯一讓她這個做姐姐的稍感安慰的是:即便黎闌的一生戛然而止,卻因為爺爺幾十年如一日的耳提麵命,直到最後她仍做到了“想起自己的身份,不羞愧不淒涼”。她是岑家珍貴的女兒,一直都是。

對於黎闌的想念,自然是不會終止的。德珍偶爾靜下來的時候,耳朵裏都是時光吞咽電流的聲音,好像一轉過頭,就能看見黎闌,聽到她叫她“姐姐”,仿佛她從未遠離。

就她發呆的這一會兒,外頭已經下起了雨。她已經在這間餐廳坐足了半個鍾,卻沒有等到盧鴻鳴來。盧鴻鳴的個性並不像是因為一次失誤就破罐破摔的人,她隻當他被瑣事絆住了腳無法聯絡她,她又等了一刻鍾,這才起身離開。

然而出了餐廳,她卻意外遇見了驚喜的人。

“大嫂!”

李薰愛她穿了一件白色長款西裝,長發披肩,發上落了些雨水,正在和身邊的人專心致誌交談,見到德珍,她的眼神有刹那的凝滯。

薰愛擺擺手示意同事先上去,這才朝德珍走去。

德珍常年與父母在一起,鮮少能與薰愛碰頭,姑嫂之間的情誼,也僅止於婚禮上匆匆幾麵。

蘸白與薰愛同在北京念書,同儕數載,蘸白回回搶走薰愛的第一名,毫無紳士風度。更氣人的是,蘸白平素連課也不去上,去了也在教室裏睡覺,卻古怪的每次考試都能拔得頭籌。

這對冤家鬥了幾年,回回碰麵都是劍拔弩張。此後,他倆又意外一起入讀芝加哥大學建築係。

蘸白是岑家長子嫡孫,德珍的大伯母因他幼時進廚房不小心打破了一隻碗,此後再也沒讓兒子進過廚房。故而,蘸白在北京的幾年一貫給人既懶又邋遢還很土氣的印象,去往美國也沒能一雪前恥。

對照起來,薰愛卻是翻天覆地,她花了四個月就改掉了自己的英文口音,學會了穿小黑裙,摘了框架眼鏡,買了口紅。

唯一沒變的是,她依然隻能是榜眼,狀元郎的交椅上永遠橫陳著四叉八仰土的掉渣的蘸白。

幾年前的秋天,德珍去紐約參加婚禮之餘,去了一趟芝加哥。她的爺爺、叔伯、父親,都選擇在德國留學,且都是同校校友,惟獨兄長單赴芝加哥,她也好奇到底是什麼使得蘸白力排眾議打破家族傳統。

然而,她卻看到了自己無所不能的哥哥提著一桶油漆,正在粉刷別人家的房子。

那是德珍第一次看到他褪去所有光環的樣子,不是岑家的孫子,不是高貴的大伯母驕傲的兒子,隻是一個平凡的男人,渾身漆點,蓄著胡渣。

但,依然很迷人。

後來才知道,他當時正在掙買戒指的錢。

最終,那枚戒指戴在了薰愛的無名指上。

不是冤家不聚頭,愛情一旦來了,薰愛也無可奈何。然而,生活的考驗總是無休止的,婚姻的開始是全然夢幻的甜蜜,但漸漸地,蘸白產生了履行家庭義務的念頭。

爺爺的三個兒子,敬在因病去世,慎其入贅王家,淳中作為幺子,具有天生的善良和軟弱,德珍的大伯母在爺爺的安排下再嫁,德珍的母親和岑家上下格格不入,至於慧珠,她尚有太多東西要學。如此一來,隻能由淳中獨挑大梁,但蘸白也知道,小叔叔並非是能麵麵俱到的人。

二十八歲的蘸白,試圖回歸自己那個古樸守舊的家庭。而彼時的薰愛,正是在行業中打開局麵的年紀,蘸白的那個念頭,無疑給她的女王加冕之路澆了一盆透徹的冷水。

後來他們分手的時候,維持著各自的風度,平靜說了再見。蘸白孤身回國,薰愛繼續客居他鄉。

但德珍知道,哥哥的心裏眼裏,始終隻有那個看到排名時流露不服氣的李薰愛。

有情人不成眷屬,實乃人生一大憾事。黎闌沒了,德珍更希望哥哥能過得好一點,可她卻始終沒找到恰當的方式告訴蘸白遇到薰愛的事。

她最怕的,是弄巧成拙,適得其反。然而就讓他們那樣繼續端著可笑的自尊過活,也不是她所樂見的。

那天失約之後,盧鴻鳴一直沒有再聯係她,她也不甚在意。薰愛正在做一個大型項目,但是,她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