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白虎關(十三)(2 / 3)

瑩兒媽慌張了,四下裏望望。那張銀盤大臉紫了紅,紅了紫,變換幾次,卻突地爆出哭聲來。

她的哭聲是悠長而絕望的。這個要強了一輩子的女人,卻沒一點兒要強的資本。丈夫是公認的塌頭,沒啥本事,卻不安分,時時受騙,拉下一屁股兩肋巴的債,至今還執迷不悟,樂此不疲,像聞到腥氣的瘦狗一樣東竄西顛。兒子更是敗家子,好賭不說,腦中像缺了根弦,時時惹禍,和人一有個碟兒大碗兒小的拌嘴事,人一下就能捏住她的嘴。瑩兒又不遂她的心,跟她回娘家。一身的要強,化為一腔的怨憤,突地噴出了。嚎哭聲中,還時不時夾幾句控訴。她坐在地上,撲天搶地,涕淚交流,遍身塵土。一股股纖塵,隨拍地聲彌漫開來,直往洞開的屋裏撲。瑩兒抹去淚,上前拉幾下媽,倒叫她狠狠臭了幾聲。

看到一向要強從不服軟的親家竟如此失態,老順慌了手腳,就搗搗猛子媽,示意她去勸勸。但老伴惡狠狠瞪了他一眼。顯然,她還記恨方才親家那一抓呢。那一抓,著實不輕,幾道血痕從她眼下直通下巴――懸乎乎把眼珠子抓掉――腮幫上斜刺裏又是一道。這一道,顯然是拇指的功勞。這些,加上那惡狠狠瞪他時肌肉的扭動,就顯得滑稽異常了。老順忍了幾忍,才沒破口笑出。

家裏早鬧得不像樣子了。女親家手拍地麵,塵土飛揚,嚎哭聲更是響遏行雲,村裏人多半都聽到了,定然也開始了擠眉弄眼的嘰咕。平時不睦者,定會說些很難聽的話。猛子扭曲了臉,瑩兒在嗚嗚,蘭蘭一副吊死鬼相……

瑩兒媽越哭越勇,哭聲直竄雲端,再悠悠地婉轉下來,嗚嗚幾聲,訴說幾句。就這樣,周而複始,循環往複。好不容易有個宣泄的機會,正好痛快一場。你不勸,我哭一陣,也就算了。你一勸,老娘偏要哭出更高的水平。哭聲便越大了,擰鼻涕的頻率也更高。時而,她拍幾下地。時而,再擰一下鼻頭,臉上滿是泥水,加上猛子媽賜的那幾個血道兒,便成涼州人常說的“三花臉”了。

漸漸地,白親家的哭聲變味兒了,碰頭搶地,時泣時訴,竟變成哭喪了。孝女在靈前哭喪時,就是這種哭法:大張了口,長長地嚎,盡量悠長,盡量淒慘,邊嚎,邊訴說爹媽的好處和自己的悲痛。嚎一陣,說幾句,那嚎,便成了說的伴奏了。猛子媽最擅長這種哭法。但這種哭在亡靈前,自能贏得嘖嘖稱讚,但在其他場合,就最為晦氣了。人家又沒有死人,你哭啥喪?

猛子媽這才發現,親家的嚎哭不僅僅是宣泄,更是武器了。她自己,也曾把它當成武器。別人欺了你,打不過,罵不贏,就一路嚎哭了去,在對方家裏哭喪。若想更厲害些,你可以在地上打過滾後,再上他的大書房炕,鋪開被兒,在上麵哭喪。還有更厲害的,就到灶火門上哭喪,再撒泡尿。這一來,哭聲便衝了灶王爺。女人的尿又最為晦氣。這一家,定然要敗運了。

村裏人把這種哭法叫“糟蹋”。

看來,瑩兒媽是“糟蹋”陳家來了。要是她鐵了心來“糟蹋”你,那可真麻煩。你罵又罵不過她,打又打不得她。打她一下,她就上吊抹脖子,撒死拚命。她既然橫下心來“糟蹋”你,早就不怕死了。

這一招,是涼州女人的“殺手鐧”哩。

老順知道,這“母老虎”要是來這一手,可真是頭疼事。正懊惱間,卻聽到大頭的聲音:“咋?倆親家唱大戲嗎?”大頭進了莊門,勸:“行了行了,親家。親戚道裏的,有啥話,好好說。”他的聲音滿院子響。

“正好,你給評個理。”瑩兒媽邊嚎邊說,“人家的姑娘……嗚嗚……能站娘家……我的丫頭……嗚嗚……連個門也不叫出。”聽得猛子粗聲大氣地說:“誰說不叫出?能擋了?”

“夾嘴!”媽喝斥猛子,“親家,娃娃吃奶哩。等娃娃離過腳手,她站多久也成。”

老順一聽,這話,咋又變味了?猛子的話,有點“攆”的味道;老伴的話,則是:等娃娃離過腳手,她改嫁也成;就趕緊出門,說:“話往好裏說,話往好裏說。”

“去!去!再拉,老娘死給你看。”瑩兒媽又在“臭”勸她拉她的瑩兒。

猛子出幾口粗氣,一跺腳,出了門。

3

夜裏,猛子一進家門,便發現出事了。爹擰了眉頭抽煙。媽抱了娃兒抹淚。蘭蘭木然了臉,倚在門框上。

瑩兒叫娘家人搶走了。白福帶了人,撲進來,二話不說,劫了瑩兒就走。

這戲,在換親的家庭裏常演。人們看來,天經地義。你不仁,我不義。你不來,我不去。人心換人心,五兩換半斤。誰也放不出半個響屁。

那娃兒,卻叫媽搶了下來。白福們沒硬搶。硬搶,要出人命哩。因為老順拿了把鍘刀,立在門口,黑了臉說:“你拉大人,沒說的。但娃兒留下!不然,不砍下你們的血葫蘆,老子不算人!”

一個說:“成哩,留下!白福,這娃兒,用不著你要。人家留人根,天經地義。兒子隨娘,也是天經地義。看哪個更天經地義些,叫法院斷去。”就留下了娃兒。

猛子一進屋,心就不由得憋了。可怪的是,同時也奇怪地輕鬆了。自那夜,叫瑩兒轟出後,一進自家院子,心就不自在了。她這一走,心倒奇怪地自在了些。說不準啥原因。那夜後,猛子最不敢觸摸的,是憨頭。瑩兒的話很利,一下,就紮心裏了。是的,人家還是寡婦呢,人家還是憨頭媳婦呢。真羞死人了。那是最叫他尷尬的事。一想,就想用腦袋去撞石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