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們要我們的自由(1)(2 / 3)

但是東方自由主義運動始終沒有抓住政治自由的特殊重要性,所以始終沒有走上建設民主政治的路子。西方的自由主義絕大貢獻正在這一點,他們覺悟到隻有民主的政治方才能夠保障人民的基本自由,所以自由主義的政治意義是強調的擁護民主。一個國家的統治權必須放在多數人民手裏,近代民主政治製度是安格羅撒克遜民族的貢獻居多,代議製度是英國人的貢獻,成文而可以修改的憲法是英美人的創製,無記名投票是澳洲人的發明,這就是政治的自由主義應該包含的意義。我們古代也曾有“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為邦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主思想。我們也曾在二千年前就廢除了封建製度,做到了大一統的國家,在這個大一統的帝國裏,我們也曾建立一種全世界最久的文官考試製度,使全國才智之士有參加政府的平等製度。但,我們始終沒有法可以解決君主專製的問題,始終沒有建立一個製度來限製君主的專製大權,世界隻有安格魯撒克遜民族在七百年中逐漸發展出好幾種民主政治的方式與製度,這些製度可以用在小國,也可以用在大國。(1)代議政治,起源很早,但史家指一二九五年為正式起始。(2)成文憲,最早的一二一五年的大憲章,近代的是美國憲法(1789)。(3)無記名投票(政府預備選舉票,票上印各黨候選人的姓名,選民秘密填記)是一八五六年South Arsthlia最早采用的。自由主義在這兩百年的演進史上,還有一個特殊的,空前的政治意義,就是容忍反對黨,保障少數人的自由權利。向來政治鬥爭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被壓的人是沒有好日子過的,但近代西方的民主政治卻漸漸養成了一種容忍異己的度量與風氣。因為政權是多數人民授予的,在朝執政權的黨一旦失去了多數人民的支持,就成了在野黨了,所以執政權的人都得準備下台時坐冷板凳的生活,而個個少數黨都有逐漸變成多數黨的可能。甚至於極少數人的信仰與主張,“好像一粒芥子,在各種種子裏是頂小的,等到他生長起來,卻比各種菜蔬都大,竟成了小樹,空中的飛鳥可以來停在他的枝上。”(《新約馬太福音十四章》,聖地的芥菜可以高到十英尺。)人們能這樣想,就不能不存容忍別人的態度了,就不能不尊重少數人的基本自由了。在近代民主國家裏,容忍反對黨,保障少數人的權利,久已成了當然的政治作風,這是近代自由主義裏最可愛慕而又最基本的一個方麵。我做駐美大使的時期,有一天我到費城去看我的一個史學老師白爾教授,他平生最注意人類爭自由的曆史,這時候他已八十歲了。他對我說:“我年紀越大,越覺得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這句我至今不忘記。為什麼容忍比自由還更要緊呢?因為容忍就是自由的根源,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可說了。至少在現代,自由的保障全靠一種互相容忍的精神,無論是東風壓了西風,是西風壓了東風,都是不容忍,都是摧殘自由。多數人若不能容忍少數人的思想信仰,少數人當然不會有思想信仰的自由,反過來說,少數人也得容忍多數人的思想信仰,因為少數人要時常懷著“有朝一日權在手,殺盡異教方罷休”的心理,多數人也就不能不行“斬草除根”的算計了。最後我要指出,現代的自由主義,還含有“和平改革”的意思。

和平改革有兩個意義,第一就是和平的轉移政權,第二就是用立法的方法,一步一步的做具體改革,一點一滴的求進步。容忍反對黨。尊重少數人權利,正是和平的政治社會改革的唯一基礎。反對黨的對立,第一是為政府樹立最嚴格的批評監督機關,第二是使人民可以有選擇的機會,使國家可以用法定的和平方式來轉移政權,嚴格的批評監督,和平的改換政權,都是現代民主國家做到和平革新的大路。近代最重大的政治變遷,莫過於英國工黨的執掌政權,英國工黨在五十多年前,隻能選擇出十幾個議員,三十年後,工黨兩次執政,但還站不長久,到了戰爭勝利之年(1945),工黨得到了絕對多數的選舉票,故這次工黨的政權,是鞏固的,在五年之內,誰都不能推翻他們,他們可以放手改革英國的工商業,可以放手改革英國的經濟製度,這樣重大的變化,——從資本主義的英國變到社會主義的英國,——不用流一滴血,不用武裝革命,隻靠一張無記名的選舉票,這種和平的革命基礎,隻是那容忍反對黨的雅量,隻是那保障少數人自由權利的政治製度,頂頂小的芥子不曾受摧殘,在五十年後居然變成大樹了。自由主義在曆史上有解除束縛的作用,故有時不能避免流血的革命,但自由主義的運動,在最近百年中最大成績,例如英國自從一八三二年以來的政治革新,直到今日的工黨政府,都是不流血的和平革新,所以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自由主義竟成了“和平改革主義”的別名,有些人反對自由主義,說它是“不革命主義”,也正是如此。我們承認現代的自由主義正應該有“和平改革”的含義,因為在民主政治已上了軌道的國家裏,自由與容忍鋪下了和平改革的大路,自由主義者也就不覺得有暴力革命的必要了。這最後一點,有許多沒有忍耐心的年青人也許聽了不滿意,他們要“徹底改革”,不要那一點一滴的立法,他們要暴力革命,不要和平演進。我要很誠懇的指出,近代一百六七十年的曆史,很清楚的指示我們,凡主張徹底改革的人,在政治上沒有一個不走上絕對專製的路,這是很自然的,隻有絕對的專製政權可以鏟除一切反對黨,消滅一切阻力,也隻有絕對的專製政治可以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用最殘酷的方法做到他們認為根本改革的目的。他們不承認他們的見解會有錯誤,他們也不能承認反對的人會有值得考慮的理由,所以他們絕對不能容忍異己,也絕對不能容許自由的思想與言論。所以我很坦白地說,自由主義為了尊重自由與容忍,當然反對暴力革命,與暴力革命必然引起來的暴力專製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