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有價值的思想,都是從這個那個具體的問題下手的。先研究了問題的種種方麵的種種事實,看看究竟病在何處,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後根據於一生的經驗學問,提出種種解決的方法,提出種種醫病的丹方,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後用一生的經驗學問,加上想像的能力,推思每一種假定的解決法應該可以有什麼樣的效果,更推想這種效果是否真能解決眼前這個困難問題。推想的結果,揀定一種假定的[最滿意的]解決,認為我的主張,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價值的主張,都是先經過這三步工夫來的。
我又說:
一切主義,一切學理,都該研究。但隻可認作一些假設的[待證的]見解,不可認作天經地義的信條;隻可認作參考印證的材料,不可奉為金科玉律的宗教;隻可用作啟發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聰明,停止思想的絕對真理。如此方才可以漸漸養成人類的創造的思想力,方才可以漸漸使人類有解決具體問題的能力,方才可以漸漸解放人類對於抽象名詞的迷信。
這些話是民國八年七月寫的。於今已隔了十幾年,當日和我討論的朋友,一個已被殺死了,一個也頹唐了,但這些話字字句句都還可以應用到今日思想界的現狀。十幾年前我所預料的種種危險,——“目的熱”而“方法盲”,迷信抽象名詞,把主義用作蒙蔽聰明停止思想的絕對真理,——一一都顯現在眼前了。所以我十分誠懇的把這些老話貢獻給我的少年朋友們,希望他們不可再走錯了思想的路子。
《新生活》一篇,本是為一個通俗周報寫的;十幾年來,這篇短文走進了中小學的教科書裏,讀過的人應該在一千萬以上了。但我盼望讀過此文的朋友們把這篇短文放在同組的五篇裏重新讀一遍。赫胥黎教人記得一句“拿證據來!”我現在教人記得一句“為什麼?”少年的朋友們,請仔細想想:你進學校是為什麼?你進一個政黨是為什麼?你努力做革命工作是為什麼?革命是為了什麼而革命?政府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請大家記得:人同畜生的分別,就在這個“為什麼”上。
《易卜生主義》一篇寫的最早,最初的英文稿是民國三年在康奈爾大學哲學會宣讀的,中文稿是民國七年寫的。易卜生最可代表十九世紀歐洲的個人主義的精華,故我這篇文章隻寫得一種健全的個人主義的人生觀。這篇文章在民國七八年間所以能有最大的興奮作用和解放作用,也正是因為它所提倡的個人主義在當日確是最新鮮又最需要的一針注射。
娜拉拋棄了家庭丈夫兒女,飄然而去,隻因為她覺悟了她自己也是一個人,隻因為她感覺到她“無論如何,務必努力做一個人”。這便是易卜生主義。易卜生說:
我所最期望於你的是一種真實純粹的為我主義,要使你有時候覺得天下隻有關於你的事最要緊,其餘的都算不得什麼。……你要想有益於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
這便是最健全的個人主義。救出自己的唯一法子便是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
把自己鑄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於社會。真實的為我,便是最有益的為人。把自己鑄造成了自由獨立的人格,你自然會不知足,不滿意於現狀,敢說老實話,敢攻擊社會上的腐敗情形,做一個“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斯鐸曼醫生。斯鐸曼醫生為了說老實話,為了揭穿本地社會的黑幕,遂被全社會的人喊作“國民公敵”。但他不肯避“國民公敵”的惡名,他還要說老實話。他大膽的宣言:
世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
這也是健全的個人主義的真精神。
這個個人主義的人生觀一麵教我們學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鑄造成個人;一麵教我們學斯鐸曼醫生,要特立獨行,敢說老實話,敢向惡勢力作戰。少年的朋友們,不要笑這是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陳腐思想!我們去維多利亞時代還老遠哩。歐洲有了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造出了無數愛自由過於麵包,愛真理過於生命的特立獨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
現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求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
《科學與人生觀序》一篇略述民國十二年的中國思想界裏的一場大論戰的背景和內容。(我盼望讀者能參讀《文存》三集裏《幾個反理學的思想家》的吳敬恒一篇,頁一五一~一八六。)在此序的末段,我提出我所謂“自然主義的人生觀”。(頁九二~九五)這不過是一個輪廓,我希望少年的朋友們不要僅僅接受這個輪廓,我希望他們能把這十條都拿到科學教室和實驗室裏去細細證實或否證。
這十條的最後一條是:
根據於生物學及社會學的知識,叫人知道個人——“小我”——是要死滅的,而人類——“大我”——是不死的,不朽的;叫人知道“為全種萬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個人謀死後的天堂淨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