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陽春三月,從東水關到西水關的秦淮河,正是景致最美的時節,綠柳如煙輕拂金粉樓台,十裏珠簾曼蕩春風,畫船簫鼓晝夜不絕。
遠遠眺去,一壕春水半城花,城裏城外,琳宮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時,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來,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茶社千餘處。
不論你走到再偏僻的巷弄,總有地方懸著燈籠賣茶,插著時鮮花朵,烹著上好的雨水,茶社裏坐滿了吃茶的人。
河畔的媚香樓上,鏤花的軒窗湘簾低垂,靜悄悄的室內光線朦朧,一麵落地屏風後放置著一隻大沐桶,水麵飄浮著紅色花瓣,氤氳水氣彌漫。
姿顏絕世的秦淮名妓李香君發髻高挽,輕輕退去身上的紫羅煙衫,粉蝶飛花月華裙,隻剩下一件薄薄的藕色肚兜,就象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退去了華麗的雲裳。
但見那香肩鎖骨無限清冽,胸前一片冰肌雪膚細若凝脂,中間一道玉溝,襯得那賁起的雙峰盈盈欲顫,蕩漾著無限的春光。
她身材嬌小玲瓏,卻是比例勻稱,就象上天精心雕琢出來的動人玉雕,細腰以雲帶約束,纖纖不堪一握,真個是輕盈不自持,處處惹人憐。
外間的小廳裏,坐著剛剛返回金陵的秦牧,他今科又再落榜,無心欣賞窗外的春光,正在一杯接著一杯地借酒澆愁。
靜靜的廳室內,左經右史羅列,錦縵茵榻散發著淡淡的幽香,裏間不時傳出幾聲輕輕的水響,自是引人遐思。
秦牧等了許久,新浴過後的李香君才妝罷出來,她換上了雲白軟綢闊袖滾回字紋蘭花衫,絳紫杭綢月華裙,身材嬌小玲瓏,眉眼兒秋波流盼,俏麗生輝,小嘴唇微微上翹,顯出幾分俏皮,整一個楚楚可人兒的模樣。
見秦牧身邊還放著書箱,身上染有風塵之色,想必是他落榜歸來尚未還家,便直接到這媚香樓買醉來了。
“讓秦公子久等了,奴家失禮之處,還望秦公子海涵。”李香君的聲音嬌柔婉轉,十分動聽。
“是在下來得不是時候,冒昧了。”秦牧顯然沒有從落榜的愁悶中擺脫出來,臉上盡是抑鬱寡歡的神色。
李香君輕步走到他身邊,素手執壺,玉腕流轉斟滿了兩杯酒,溫言說道:“秦公子年方及冠,滿腹經綸,即便今科不中,又何須介懷呢?”
“何須介懷?”李香君不提這事還好,一經他提起,已帶著幾分醉意的秦牧情緒頓時有些失控,滿腔憤慨地說道:“真是國之將亡,必出妖孽……”
“秦公子慎言!”李香君一驚,連忙勸阻。
“慎言?這大明國勢,想必香君姑娘也了然於心,如今遼東盡失,韃子頻頻叩關,想來就來,想去就去,都燒殺搶掠到山東來了,朝廷除了眼睜睜看著,一籌莫展,李自成擁兵百萬,已在襄陽稱王,隨時可能進擊京城;中原幾經戰亂,叛賊來了燒一遍,官軍來了搶一遍,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真是慘不忍睹。然而就算國勢已危若壘卵,朝中當道諸公還相互傾軋,各謀私利,閹黨得勢,則東林貶的貶,死的死,東林得勢,同樣趕盡殺絕,雙方你來我往,傾軋不休,我等這個些兩不沾的人,想科舉入士報效國家,不過癡心妄想。”
“秦公子此言未免有些偏頗吧?東林諸賢哪有秦公子說的這般不堪?”李香君的父親本是武臣,係東林一脈,被閹黨害死後她才淪落風塵的,秦牧不但抨擊閹黨,也抨擊東林,她自然不予認同。
秦牧十年寒窗,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科舉上,第三次落第,讓他滿腔憤慨:“崇禎四年,複社黨魁張溥與吳偉業一同參加禮部會考,吳偉業的會元稿本應由主考官來寫,最後實際卻是由同為考生的張溥來寫,這樣一來,張溥就成了吳偉業的座師,張溥他憑什麼?他憑什麼?無非因為他是複社黨魁,換而言之也就是複社已經淩駕於朝廷之上,開科取士,國之大事,竟被某些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東林!複社!哈哈哈……”
李香君一時語塞,她雖然傾向於東林、複社,但秦牧舉出這樣確鑿的事例,讓她又如何反駁?
“老天不公啊。”秦牧猛灌了一口酒,然後放聲歌道:“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