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我定居南方後決定去工廠打工。到2012年年底,我將在兩家電子廠、一家音像帶盒廠做普工的經曆寫下來後,發現有十幾萬字之多。這完全是意外收獲。在我到達南方之前,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寫下如此之多和打工有關的文字。
然而,我到工廠打工的舉動卻遭到了來自兩個階級的強烈質疑。
首先是來自中產階級的嘲笑。他們對“打工”“打工仔”“打工文學”等凡和打工有關的詞,都會撇嘴,並從鼻孔中噴出一聲輕蔑的“哼”。他們有房、有車、有固定的社交圈,他們的孩子不屑參加中國高考,早已到國外學校,他們自己已經移民或正在移民,麵對偌大中國,他們看不出有什麼新花樣值得留戀,他們的身體暫時滯留於此,而心思早已和這塊土地距離遙遠。無論他們對我多麼熱情、客氣、禮貌,我都知道,他們並不是真的看得起我——我的全部資產不及他們戶頭的尾數,我亦非社會名流,他們和我在一起,不過是湊個人頭一起玩,打發時間。到車間後我深刻地發現,我和那個流光溢彩同時又虛幻迷蒙的中產階級世界那麼遙遠,我從來和他們都是兩類人,而這一點,他們發現得比我更早,於是,我們在心裏互相刪除了對對方的關注,讓所謂的“好友”,成為陌生人。
其次,是那些從打工者蛻變而來的精英。他們是真正的打工:離開家,背著行囊,被治安仔查暫住證,爛尾樓、榕樹下、橋洞裏、車間的水泥地上,他們都睡過。他們的手上有傷,心裏有痛,眼裏有淚。他們有工友,有老鄉,有親戚,有同齡人,他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讓他們感興趣的話題,也從來都不僅限於一個。他們熱烈,激情,衝動,不斷為同類呼喊,被冠為“產業工人”代表,但他們的隊伍,從來都不會認可我這樣一個人,他們認為我去打工是客串,是演戲,在本質上,我並非他們的自家人。
於是,無論是我的打工經曆,還是我寫下的打工作品,都遭到來自兩個階級的赤裸裸質疑(而他們質詢我的語調又是多麼地一致):你怎麼想到要去打工?!
我對自己生氣,感到委屈,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淩辱——我完全可以坐在家裏,寫點大衣如何防蟲蛀、馬鮫魚怎麼煎、正午如何防曬,這樣的話,沒有任何人會來申斥和指責我,大家都會說我多麼熱愛生活,而我也會擁有更多的朋友。然而,我卻自己拿著身份證,來到工廠門衛室,從窗口將證件遞了進去。
是的,我並不是為了工資去打工,但我卻是以打工者的真實身份去打工的。在進入車間之前,我對此中秘密一無所知。進入車間後,我和所有女工一樣,有定額任務需要完成;如果我做得不好,一樣要返工。沒有任何人會照顧我,而我也因為這種不被照顧,看到了車間世界的真相。
在電子廠的流水線上,我是普工,坐在高腳凳上,從最基本的貼pass紙開始,裝袋子、打黃膠、焊錫、裝電子元件、使用砂輪機??這些活兒算不上重體力勞動,但重複多次後也會變得模樣猙獰。在音像帶盒廠,我是啤工118號。啤機二十四小時開機,啤工“兩班倒”,除了中午吃飯的一小時,啤工每日工作十一個小時。在注塑車間,我坐在兩台轟隆隆的啤機之間,用蘸了天那水的布擦模具,用鉗子剪掉衣服架子上的凸起物,用吹風機將錄像帶盒邊緣的披鋒吹皺。當這些活計不停地重複時,我終於發現,汗不僅能從鼻尖流出,還可以從身體的各個部位流出。
我排隊去打飯,吞咽下含混的飯菜,喝下看不清內容的湯,將胃填塞到鼓脹,可兩個小時後,饑餓感仍會陡然變得強烈起來,讓我意識到我所吃的食物多麼沒有油水;我將被褥搬進女生宿舍,驚詫地發現除了逼仄、肮髒、混亂外,宿舍的後門根本關不緊,夜晚冷風呼呼灌進來,廂式貨車的轟隆聲像從頭頂壓過,怎麼都睡不著。
當我將這些經曆用文字記錄下來時,並非將個人看得格外重要,以至於向旁人講述自己的經曆,我感覺我所經曆的,不僅僅代表是我一個人的遭遇和體驗,也是我們整整一代人的遭遇和體驗。我看見自己坐在注塑車間那個倒扣的塑料箱子上時,我的內心忍不住想要說點什麼,就像要為某個畫麵提供一段畫外音般,我想要說出我的注解。
我總是忍不住想要說點什麼。從西北遷居東南,我突然遭遇來自心靈的巨大震顫:我從熟悉的遊牧文化、綠洲農業文化場景,猛然空降到煙囪林立、工廠成片的場景中,好像一陣龍卷風將我突然吹起,投到我此前根本沒有準備好的地方。一切在別人看來常態的事,都被我陌生的目光放大了好多倍,我所感受到的,全是差異和震驚。我不能對此有所抱怨,而這也恰恰是流離失所的人獲得的一種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