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飛躍電子廠(1 / 3)

在一個潮濕、悶熱、低雲灼燒的日子,我拿到了東莞居住證。

作為身份證的贗品,這個四方形硬卡片的表麵,有層憔悴的光(在銀行,它並不被承認)。那個將它發給我的警察眼神裏映射出這樣的含義:一個人,無論他的家鄉有多麼壞,任何逃離它的人,本質都是可鄙的,因為他生活在那個場之外,他讓自己變得像個私生子。

我並不同意這種苛責。

遷徙對於一些作家意味著死亡,而對另一些作家,則是重生。

或者更武斷一些:死亡的,是那些曾經在故鄉有著強烈優越感的作家。

在新疆烏魯木齊,我過的是靠稿費維生的自由寫作生活。抵達東莞後,我的生活本質並未發生改變,所不同的,是我的外部環境。新環境讓我每每陷入窘迫、頹廢、悲憤乃至深思的境地中,好像我太孱弱,根本無法承受這些濃烈情緒般。我總是那麼敏感。我被投進一個速成器,在短短幾個月內,要將本地人用十幾年、二十幾年掌握的生活能力,悉數學會。

適應東莞生活的第一步,是將以“公斤”計算的習慣,改變成“斤”。

這種東西陡然少了一半而價格還比原來貴的日常生活,對操持一日三餐的主婦來說,是痛苦的。核算出一根黃瓜價值四元時,我的心尖一抽一抽地疼。我從不輕易買肉。如果饞,就買秋刀魚,放上豆瓣,將膻腥味遮住。我敏銳地發現,每晚九點後,超市的食物要打折,便總趕著那個點去搶購。

在銀行,我的新疆身份證引來穿著製服的櫃台人員的驚呼,除了漢字,還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文字赫然展現;在大街上,我突然愣怔,招牌上明晃晃的“豬腳飯”,令我的眼仁兒生疼,像即刻就要流出眼淚(在新疆,某些詞語是禁忌);在公交車裏,我聽不懂婦女嘰裏呱啦的聊天。一個字都聽不懂。我是從“出邊落緊雨(外麵正在下雨)”“有呣擔遮啊(帶傘了嗎)”開始學習白話的。

不惑之年,我讓自己重新變成嬰兒。

我結束了在故鄉的全部優勢:我對周邊環境的熟識,我在那裏開拓的一點點文學局麵,我和親友、同學、同事所建立的關係網。我將自己推到一個全新之地。我進入另一個環境,要適應這裏的生存規則。

在東莞,擁擠在街道上的,不僅有出入酒店的長腿女、邊走邊吃盒飯的打工妹、推木板車賣橘子的黝黑老婦,還有提著菜兜的主婦、白衫黑褲的職場女、拽著孩子奔向校車的母親??這裏是珠三角最炙熱的生存場,是中國製造業的前沿,人們在此地遭遇的生存境遇,格外嚴峻、尖銳。

東莞沒有中心:三十二個鎮區,星星點點,編織成網。在每一個小鎮,都能看到蜂巢狀的街道、長茅草的田埂、灰撲撲的廠房、大門緊閉的倉庫、低矮的瓦房、碩大的酒店、吊掛在樹枝上的衣衫??各種事物爭相浸潤其中,令這裏更像個大村莊。這裏交疊著農業的廢墟和工業時代的各種痕跡——美的地方不可思議,醜陋處,也清晰可辨。

過去的三十年裏,這裏發生的轉型勢不可擋、接二連三,而這正是當代中國的典型。成千上萬的打工者湧入這裏,讓自己投入到一場巨大的洪流中,其成果在如今已明顯可見。日益增多的商貿機會,使東莞聲名遠揚,越來越像一塊磁石。街道和房屋漣漪般擴散,到處可見正在修建的高架橋、半截子樓房。

財富如期增加,而往昔的窮人,漸漸顯露出新的信心。這種信心的另一方麵,便是新歧異、新認同的崛起。

當我走進工人們租住的瓦房區,穿過攤販混雜的集市,路過牆麵滿是裂縫、長出青草的出租樓,總會被這些具有新鮮的“舞台效果”的街景,震得雙眼圓睜。

我掏出筆記本,記錄下這些細節。

我希望把這些特定地點和特定時刻記錄下來。

是的——東莞不是我的出生地,但我卻不能拒斥和漠視它所呈現的全部細節。我無法將自己“孤立”出來。麵對這個嶄新的居住地,我既是旁觀者,又身處其中,這種既親切又疏離的觀察角度,讓我眼裏的東莞總是那樣不同凡響——它既不是城市化程度很高的大都市,也不是沉溺於鄉村酣眠的小城市,更不是有著明確中心區的中等城市,它的形態更複雜多樣,生活更斑斕緊湊。它像一塊毛茸茸的生活切片,正需要作家用細致的目光,去細細凝視。

我從不想俯瞰東莞,宏大敘事,而隻想以個人視角,平視這個城市。

我寫下我所看到的吃、住、行,以及一些人生存的真實場景。我希望寫出我的觀察後,能有一些事實引起大家的注意,而對另一些謊言及誤解,有所甄別;我希望我的寫作是一次審美和藝術的活動,而不是直接的呐喊或時事評論。

這樣的要求在實際寫作時,簡直是自設藩籬。首先,我要寫的是親曆;其次,又不能僅限於一種平鋪直敘的表達。我的態度要相對客觀,文筆要更嚴謹;同時,在我說出我所知道的真相時,又不能違背我的藝術本能。

看到莞樟路上下班的女工穿梭在箱式貨車間時,我被震懾得不能動彈。

我決定去工廠打工。

這是我要理解東莞、成為東莞人所必須補的課。

在新疆,我常見到這樣的遊客:斜倚在一匹白馬旁,旁邊是鬆林環繞的湖泊,讓別人哢嚓一張照片,以為他便從此帶走了那裏的一切;在東莞,當我從餐廳、劇場和酒店走出時,我感覺自己就是那個愚蠢的遊客。那些大理石的地板、水晶燈、輕音樂,它們太幹淨、太優雅,毫無泥腥味,讓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在東莞,我始終在它的外圍打轉,而沒有擺脫程式化的隔膜。

我要到工廠去!

我知道,比任何想象、閱讀、泛泛之談都更強有力的方式就是——將自己的肉身作為楔子,深深地插入生活底部——隻有這樣,才能徹底挽救自己。有時,把身體交出去,把眼睛、手指和心髒交出去,讓它們的觸角帶回陌生的敏感,讓記憶以更慢的速度被遺忘,也許才是最古老、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

“有禮貌、誠實、技術熟練??”在這樣的招工標準下,女工顯然比男工更具優勢。資料顯示,在外出打工的農村勞動力中,女性比例約占80%;而在東南沿海某些輕工業企業中,超過90%的工人,都是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下的女性。然而,當我試圖去打工時,才發現我幾乎已喪失了這種機會。

穿過“大量招收普工”的紅色橫幅,我在警衛室就被擋住:隻招收十八至三十五歲的女工。

我返身往回走。穿過這些貼滿小廣告的巷子,看到路口有個賣甘蔗的老人正在削皮。他指著一堆甘蔗說:“中間的這段最甜,兩塊,兩頭兒的一塊。”

我的心尖一抖。

女孩子們的全部青春折合起來,就值兩塊錢嗎?

我終於找到家電子廠:它沒設最高年齡限製,也沒有學曆要求。

進入車間後,我才發現,生活如此龐大,豐富,令人敬畏。人們對女工的了解,少之又少。如果我沒有動手幹那些活兒,我會把車間想象成和辦公室差不多的地方,但從車間走出後,我知道,街景下的東莞,是被簡約化的東莞,真實的東莞,始終裹藏在車間裏,隱而未現。

開始工作前,我買了幾個巴掌大的小本子,即便在封麵上別隻筆,也可以輕鬆地裝在褲兜裏。通常,我是躲在女廁所裏潦草記錄的。我害怕時間一長,那些劈麵相逢的場景、故事和人物,就會變得和原來不一樣。這種收集素材的方式,於我是第一次,而我的觀察,也因這種爭分奪秒,變得敏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