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迷津渡,樹影蘢蔥,更深露重。
一白衣少年沿著江岸踉踉蹌蹌地跑著,後頭跟著四五個目露凶相的壯漢。少年焦急的樣子似是在逃命,隻是身形趔趄,明明很容易便能被逮住,身後的壯漢們卻逗小孩似地不緊不慢地跟著他,一點兒也不急著上前。一紅衣男子落在了最後,搖著描金扇子悠哉悠哉地邊走邊看好戲。
少年雖已發足了力狂奔,卻因身子不適怎麼都跑不快。更沒料到在城中兜兜轉轉躲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出得城去,不過與人玩了場貓捉老鼠的把戲。
思及此,少年眉間鬱氣愈發深重,此時不知從哪吹來一陣怪風,吹得江岸騰起一層薄霧。前方霧中隱隱約約現出一雙手來。
是一雙男人的手。
他認得這雙手,指骨很長,掌心很暖,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覆於肌膚之上時,能羞得人直打顫。
那人終是放不下他,像以往數次那般狠不下心冷眼旁觀,趕來救他了麼?!少年喜極欲泣,急切地伸手去夠,不想卻撲了個空。他怔愣一瞬,又揮臂上前,可鬆開五指,指間除了影影綽綽不可捉摸的霧氣,再無其他了。
原是平地發夢而已。
少年猛咳一聲,喉間腥甜的血氣嗆得他胸腔微顫,腳下突地打滑,險些跌倒。待穩住身形再抬眼,前路已是迷霧重重,不禁慌了心神,連帶步子也橫衝亂撞地沒了方向。
霧仿佛隻聚了須臾,複又散了開去。凜冽的江風帶著濕氣撲麵而來,吹醒了少年恍惚的神智。少年回過神,驚覺自己已跑到了江堤盡頭處,往前是滾滾東流的江水,往後則是一群環伺左右的虎狼之徒,這下再也無路可逃了。
少年停下步子苦笑一聲,轉身挺直了腰板,江風吹得他單薄的衣擺獵獵作響。搖著扇子的紅衣男子抬手一揮,壯漢們得令一哄而上,在堤下團團圍住那少年。
獨自站在江堤之上隻著了中衣的少年名叫曲弦,是縣上頂好的妓館紅杏樓裏才破了身沒幾月的清倌。點燭之日的動靜已鬧得滿城皆知,之後便不肯接客,這夜更是想法子逃了出來。圍著他的那些壯漢是老鴇派出來要捉他回去的護院。正戲謔地看著他的紅衣男子則要特殊些,名喚曲琴,也是樓裏的男倌,不過是老鴇的心腹。他夜裏發現有人逃跑,還是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前任頭牌曲弦公子,於是偷偷去老鴇那兒報了信,好不容易得了老鴇的應允帶了人出來抓曲弦回去,自不肯輕易罷休。
曲琴翹著蘭花指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也不說話,一雙眼睛鉤子似地將站在堤上居高臨下的少年刮了個遍,似是在審視他到底有何過人之處,當年竟能擠下自己占了頭牌的位子,現下看來不過是個傻子而已。也不用腦子想想,紅極一時又如何,總有一天要落下來的。入了樓裏哪個不得接客?還妄想逃跑,真是癡了。
曲琴冷笑,譏諷畢露的眼中多了幾分不屑。在紅杏樓裏,紅衣曲琴的眼神兒那是出了名的毒,生性怯懦的曲弦被他盯得打了個冷顫,可挺得筆直的脊背卻沒有因此而軟下一分,反倒坦坦蕩蕩地回了一笑。
領頭的壯漢見曲琴站了許久都不發話,想著哥兒幾個也不容易,半夜裏還睡得香就被喊起來逮人,現下追到了人,抓回去不就完了,兩廂僵持著也不知搞什麼幺蛾子,雖牢騷滿腹,卻不敢得罪眼前這位,隻得試探著開口道:“曲琴公子,您看是不是能押他回去了?”
曲琴聽了這話,“唰”地收起扇子,點了點大漢的肩膀讓他後退,捏著嗓子道:“不急,先讓我跟我這好弟弟說說話,勸勸他。說不定他想通了,不用捆不用綁就跟著咱們走了呢。”
“是是是,您說,您說。”壯漢唯唯諾諾,揮臂讓手下幾個給曲琴讓開了一條道。
“我的乖弦兒呀,站那上頭不冷麼?快下來吧,凍壞了哥哥可心疼。你呀也別怪哥哥去給媽媽通風報信,且聽哥哥一說。”曲琴玩著手裏的扇子,做足了掏心掏肺的腔勢,可曲弦畢竟跟他同在妓館裏摸爬滾打了好些年,對方話裏落井下石的意味怎會聽不出。
曲琴見曲弦僵著身子壓根兒不搭理他,臉色兀地變了幾變,最後還是換回了笑臉,又繼續勸道:“你九歲入樓,十一歲入了行,十三歲掛頭牌,做清倌風光了幾年,可如今都已十七,再不接客就真晚啦。哥哥看你從前乖巧伶俐的樣兒,想你早該把樓裏的齷齪事兒看通透了,怎得這會兒又想著要逃?讓我說呀就該趁年輕靠著身子好好撈上一把才是。不就是做妓嘛,沒啥大不了的,快跟哥哥回去見媽媽,乖乖認個錯,哥哥保管替你說說好話免了今次的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