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夫斯基好像一直生活在我的心裏。
當然與五十年代的惟蘇俄是瞻有關係。但是對於蘇俄的幻想易破——也不是那麼易——對於柴可夫斯基的情感難消。他已經成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了。
他之容易接受,是由於他的流暢的旋律與洋溢的感情和才華。他的一些舞曲與小品是那樣行雲流水,清新自然,純潔明麗而又如醉如癡,多彩多姿。比如《花的圓舞曲》,比如《天鵝湖》,比如鋼琴套曲《四季》,比如小提琴曲《旋律》,膾炙人口,家喻戶曉,渾如天成,了無痕跡,它們令人愉悅光明,熱愛生命。他是一個賦予生命以優美的旋律與節奏的作曲家。沒有他,人生將減少多少色彩與歡樂!
他的另一些更加令我傾倒的作品,則多了一層無奈的憂鬱,美麗的痛苦,深邃的感歎。他的傷感、多情、瀟灑,無與倫比。我總覺得他的沉重歎息之中有一種特別的嫵媚與舒展,這種風格像是——我隻找到了——蘇東坡。他的樂曲——例如第六交響曲《悲愴》,開初使我想起李商隱,蒼茫而又纏mian,縟麗而又幽深,溫柔而又風liu……再聽下去,特別是第二樂章聽下去,還是得回到蘇軾那裏去。他能自解。藝術就是永遠的悲愴的解釋,音樂就是無法擺脫的憂鬱的擺脫。擺脫了也還憂鬱,憂鬱了也要擺脫。對於一個絕對的藝術家來說,悲愴是一種深沉,更是一種極深沉的美。而美是一種照耀著人生的苦難的光明。悲即美,而美即光明。悲愴成全著美,美宣泄著卻也撫慰著悲。悲與美共生,悲與美衝撞,悲與美互補。憂鬱與擺脫,心獄與大光明界,這就產生了一種搖曳,一種美的極致。
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哲學。人生苦短,人生苦苦。然而有美,有無法人為地尋找和製造的永恒的藝術普照人間。於是軟弱的人也感到了驕傲,至少是感到了安慰,感到了怡然。這就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的哲學。
在他的第五交響曲與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中,既有同樣的美麗的痛苦,又有一種才華的赤誠與迷醉,我覺得締造著這樣的音樂世界,呼吸著這樣的樂曲,他會是滿臉淚痛而又得意洋洋,爛漫天真而又矜持飽滿。他締造的世界悲從中來而又圓滿無缺。你好像剛剛迎接到了黎明,重新看到了罪惡而又清爽,漫無邊際而又栩栩如生的人世。你好像看到了一個含淚又含笑的中年婦人,她無可奈何卻又是依依難舍地麵對著你我的生存境遇。
是的,搖曳,柴可夫斯基最最令人著迷的是他的音樂的搖曳感。有多少悲哀也罷,有多少壓抑也罷。他瀟灑地搖曳著表現了出來,隻剩下美了。
這就是才華,我堅信才華本身就是一種美。它是一種酒,飲了它一切悲哀的體驗都成了詩的花朵,成了美的雲霞。它是上蒼給人類的,首先是給這個俄羅斯人的最珍貴的禮物。是上蒼給匆匆來去的男女的慰安。擁有了這樣的禮物,人們理應更加感激和平安。柴可夫斯基教給人的是珍惜,珍惜生命,珍惜藝術,珍惜才華,珍惜美麗,珍惜光明。珍惜的人才沒有白活一輩子。而這樣的美誰也消滅不了,在火裏不會燃燒,在水裏也不會下沉。這後兩句話是一首蘇聯革命歌曲中的句子。原諒那些毫無美感但知道整人的可憐蟲吧,他們已經夠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