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出了一個樂子。這一年地區文聯改選,經過半身不遂的甘為敬的奔走,已經確定選甘為敬為文聯主席。人們有一種共識默契,甘為敬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這次再不選他,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就太不人道,也太不負責了。鑒於他名聲不佳,領導打算用鼓掌通過的辦法保證他的當選。誰知開會第一天甘為敬的老婆就闖了會議,她進入與會代表住地,把她最近"搜集"到的甘為敬的"瘸了也不老實"的罪證--包括一些"黃黃的"信件、照片--複製後散發,成為此次地區文代會一大新聞。尤其令文代會被動的是,外省的一家晚報竟然在《道德法廳》專欄著文披露了甘為敬的"道德問題",並展開了筆談。鄒曉騰趁勢大鬧,說他是橫跨科技文藝兩界的代表人物,不如由他兼任科協文聯兩個主席。最後,文代會開完了,文聯主席竟然定不下來,而以選出了八個副主席而主席空缺結束了第一次--一般來說也是本屆倒數第二次(倒數第一次即最後一次要等開下一屆文代會前夕才開)--執行委員會議。
文代會後,甘為敬陷入了離婚官司。官司打了一年,法院好不容易要判離了,雙方同時撤回了離婚的訴求,都不願意離了。婚是沒有離,隻是甘為敬的半身不遂日益嚴重。身體愈來愈壞,"道德"也愈來愈糟,種種行狀,已經不堪掛齒。
"完了,完了,我的這些同學也是風流雲散,江郎才盡,轉眼就是落葉飄零,灰飛煙滅了喲!"
"有時候我希望快一點有新的一代來代替我們。可是看到新一代的種種,我們又覺得不如人意。不如人意又怎麼樣呢?世界反正不會老是停留在一點上的。"
李門知道,紅雲這是在說堅強。小紅去B國以後,堅強隨著幾個朋友去做電腦技術生意去了。他本來殷切地等待小紅的消息,等著小紅想辦法把他也弄到B國去。結果,小紅的信來得愈來愈少,調子愈來愈低,堅強冷笑一聲,從此不再提小紅的名字。紅雲含蓄地詢問他小紅的情況與他們的打算,堅強冷冷一笑:"你們是古典式浪漫式愛情的最後一代,其實你們也浪漫不下去了,要不您幹嗎動不動跟爸爸生氣?馮小紅顧小紅丫挺的,我們無所謂,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們永遠不會為了什麼愛情而苦惱……"
話是這麼說了。紅雲仍然不能完全釋然。她發現,堅強喝酒愈來愈多。
一九九三年以來,B市企業開始發行股票,堅強突然變成了股票狂,每天往證券交易所跑,滿嘴的"牛市""熊市""套牢""踏空"……紅雲對堅強表示了憂慮。堅強根本聽不進去。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顧滿滿從B國探親歸來。她一再邀請,非要請李門全家到外資飯店吃一頓潮州菜。紅雲是死活不肯去,但是她動員李門還是去一趟吧,看看在B國洗完腦筋以後,滿滿到底有什麼變化沒有。李門隻有苦笑。最後,他還是謝絕了請吃飯,但他同意與滿滿會一麵。
十一月二十二日,晚飯以後,他們在新開業的檳榔嶼酒店的咖啡廳見麵。意外的是,好久沒有見麵,滿滿又在B國放洋兩年,她的穿著反而更樸素了。"我知道你不願意見我。"滿滿說。她擺擺手,示意李門不要打斷她。她穿一件土黃色的寬大毛線衣,咖啡色毛料褲子。她的白發增加得很快,沒有染也沒有做,她怎麼反而有些潦倒了呢?李門納悶地想。
"我也愈來愈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活得沒有意思。我算是個什麼人哪!一輩子我都在算計,一輩子我都在謀劃,一輩子我都在奮鬥。可是……"
她快快地搶著說這些話,就好像她會立刻失去這次談話的機會似的。說完,她哭了,哭得說不出底下的話來。
李門一聲也不吭。
"我最大的錯誤就是跟了侯誌謹。如果現在能夠再從頭開始一次……我怎麼這麼傻…"
"人生一輩子,各有各的選擇,也各有各的得失。用不著這山望著那山高,也用不著後悔。"
"李子,別跟我打官腔。你就讓我後悔一回吧,我頭發都白成這個樣子了,連後悔都不許,你未免太專製了!"
李門寬厚地笑了。
"我問你,你相信不相信命運呢?你認為,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在他最後的歲月裏再搏他一搏,再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到自己的手裏呢?也就是說,李子,到了我們這個歲數,你說我們還有希望改變我們自己的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