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島由紀夫猜想(1 / 3)

我猜想三島其實是一個內心非常軟弱的人。他的剛毅的麵孔、粗重的眉毛、冷峻的目光其實是他的假麵。他軟弱性格的形成與他的童年生活有著直接的關係。那麼強大、那麼跋扈的祖母的愛病態了這個敏感男孩的心靈。但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古怪的祖母,很可能也沒有怪異美麗、如同腐屍上開出的黑紅的花朵的三島文學,當然也就沒有文壇鬼才三島由紀夫了。三島雖然口口聲聲地說到死,口口聲聲說他渴望鮮血、渴望殺人,並到底還是以痛苦而艱難的方式自殺,但我猜想其實他是一個很怕死的人。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他誇大病情逃避兵役就是他怕死的一個例證。

我猜想三島是一個在性問題上屢遭挫折的人,他對女人的愛戀到達了一種癡迷的程度。而且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他絕對不是一個性倒錯者,更不會去迷戀什麼淘糞工人汗濕的下體。我猜想他對男人身體有強烈的反感,他絕對不具備同性戀的傾向。我感到三島有很多關於他自己的話是騙人的,就像大多數作家的自述是騙人的一樣。我並沒有讀三島多少文章,但如果三島癡迷男人的話題是他初涉文壇、三十歲前所說,如果他在四十歲之後再沒說過這樣的話,那我幾乎可以肯定地說,所謂對男人的愛戀雲雲,其實是三島標新立異、希望借此引起人們注意的邀寵行為。我猜想當時的日本,沒有一個作家是同性戀者、或者是沒有一個作家敢於自己承認是同性戀者吧?三島這樣一鬧,該有多大的魅力啊,由此會讓多少讀者對他的文學感興趣啊。他心中最雄偉的男人身體就是他自己的身體。他愛戀的也是自己的身體,並幻想著用自己這樣的身體去征服他喜歡的女人。他有點虐待狂的意思對待女人。三島一生中很多特立獨行,其實都是為了他的文學服務的。問題的悲劇在於,評論家和傳記作家總是過分地相信了作家的話,其實作家的話是羼了很多假話的。攙假最多的當然是作家的自傳性的文字。作家的真麵貌,應該從他的小說裏發現。三島由紀夫其實就是《 金閣寺 》中的溝口,當然也不完全是溝口。

我猜想三島的軟弱性格在接觸女人時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現。他有著超於常人的敏感,超於常人的多情。他是一個病態的多情少年,雖然長相平平,但他的靈魂高貴而嬌嫩,仿佛還是蟬蛻的幼蟬,承受不了任何傷害。《 春雪 》中的貴族少年春顯既是三島的理想楷模也是三島青春期心理體驗的形象化表現。我猜想三島在學習院走讀時,在公共汽車上與那個少女貼鄰而坐、膝蓋相碰的情景,三島因為激動一定渾身發冷,牙齒打戰。這很難說是愛情,那個少女也不一定是美貌的。對三島這樣稟賦異常的人來說,愛情隻能是一種病理反應。我猜想在這個時期三島是沒有性能力的,他不可能與他追求的女性完成性行為,他是病態性的精神戀愛。對這樣的少年來說,能讓他真正成為男兒的,也許是一個浪蕩的醜婦,而不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我猜想正由於三島在青少年時期對女人的無能,他才把“男人汗濕的下體”祭出來,一是為了自慰,二是為了標新。三島的“同性精神戀”,基本上可以理解為一種文學的行為。類似三島的青少年不多,但卓越的藝術家大概都有類似的心路曆程。我猜想三島在結婚之前,已經與成熟的女人有過了成功的性經驗,他的所謂的“同性精神戀”自然也就痊愈了。結婚是三島人生的也是他的文學道路的重大轉折,他與妻子的正常生活治愈了他在男女關係上的自卑,然後他就堂堂皇皇地開始描寫正常的健康的男女之愛,有《 潮騷 》為證。

我猜想三島自己也不願說清楚《 金閣寺 》裏的金閣到底象征著什麼,我認為《 金閣寺 》簡直可以當成三島的情感自傳。溝口的卑怯的心理活動應該是三島結婚前反複體驗過的。我認為如果硬說金閣是一個象征,那麼我猜想金閣其實是一個出身高貴、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的象征。三島是沒有能力和這樣的女人完成性愛的,就像許多文弱的少年沒有能力和他心儀已久、一朝突然橫陳在他的麵前的美女完成性愛一樣。美是殘酷的,震懾著謙卑的靈魂。我猜想三島婚前一定有這樣的經曆,當那美人悵恨不已地披衣而去時,那無能少年的痛苦會像大海一樣深沉。他更加癡戀那美人,並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著與那美人痛苦淋漓地造愛的情景,就像溝口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著金閣在烈火中熊熊燃燒的情景一樣。金閣在烈火中的顫抖和嗶剝爆響,就是三島心中的女人在情欲高潮中的抽搐和呻吟。所以當中村光夫問三島:“我以為不要寫第十章燒金閣會不會更好啊?”三島回答說:“但是中斷性交對身體是有害的啊!”我想這其實不是三島開的玩笑,而是他發自內心的話。正如中村光夫所說:“三島設計燒金閣這種表現,很可能是他在此之前對人生所感到的最官能性的發情的一種形式。”三島是將“金閣作為他的情欲的對象來描寫的”。癡情少年在沒得到美人之前,會想到以死來換得一餉歡愛,但一旦如願以償後,死去的念頭便煙消雲散了。所以溝口火燒金閣之後,就把為自殺準備的小刀扔到穀底,然後點燃了一支香煙,一邊抽一邊想:“還是活下去吧。”是的,朝思暮想的美人也不過如此,還是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