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雪白的T236次列車像一匹高大的駿馬邁著噠噠的步伐,沿漫長的雙排黑色鐵軌在沉重粘稠的霧中、在凝固凍結的冬風裏一路隆隆地向北,把兩旁高大筆直也光禿禿的白楊樹、世紀歡樂園宏偉的摩天輪、思念水餃高聳的廣告板連同我對這座城市的模糊印象,遠遠地拋在了時間後麵。外麵飄著清冷淅瀝而不合時節的雨,地麵朦朦朧朧,天空陰陰沉沉,讓人想起王家衛冷色調的傷感電影。我緊緊揣著一封淡淡薄荷香氣的信,對比“漠河”和“薄荷”這兩個相似的詞語,心裏千千萬萬遍重複一個人的名字。某人,我來了,請等我。這是2015年1月1日清晨的8點55分46秒。從步入新年的0點0分0秒到現在短短的時間裏,我恍恍惚惚地如同度過了一個世紀。全身顫抖地坐在窗戶邊的49號位置,目睹著這一次遙遠得仿佛和自己並不相幹的旅行,我仍然不敢相信這並不是一場夢。但至少,我掐自己的時候還會感覺到微微的疼痛,這說明所有的都是真實的了:我已經背起一種叫做責任的包裹,向一個地方、一個人,勇敢前行著了。記不清楚上回坐火車是什麼時候,我閉上眼努力回想,睜眼努力圈尋似曾相識的一切:推著小車叫賣食物的鐵路客服,車廂前頭亮著黃字的黑色顯示屏,狹長而擁擠的過道,偶爾飄過的微弱煙草和口香糖的氣味,桌上擺著的甜甜圈、麵包和火腿腸,窗外的雨和盤旋的飛鳥……周遭的世界開始和過往的歲月相互交織,忽暗忽明,連我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境了。當火車一出鄭州,我便在胡思亂想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記得旁邊坐著個蘑菇頭的姑娘,十七八歲左右,穿著一件紅色的棉襖。她的臉白裏透紅,胖乎乎肉嘟嘟的,讓人想起十五的月亮。在她的右腮邊有一顆紅得不像話的、像是害著紅眼病一樣的青春痘。醒來的時候,她正聚精會神、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或是盯著窗外蕭瑟的景色,神情漠然。我帶好眼鏡,目昏昏腦沉沉,感到鼻孔、嘴、耳朵、皮膚等所有的呼吸器官同時失去了作用,感到血液因缺少空氣而逐漸凝固成一片黑色的藍,感到我的末日就在此時此刻來臨了。這時候,頭頂上擴音器傳來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許巍,《曾經的你》。那動人的旋律時而輕緩時而緊急,時而疏時而密,最終織就成一張網籠罩著我,無法逃避。透過網塊的間隙,我看到月亮和模糊的燈光相互交融,迷茫的我坐在白色的石欄上,一片寧靜的湖上飛著一隻白藍相間的大眼睛的蝴蝶……所有的這些變成一隻隻大雁擺著困惑的姿態朝我飛來,後麵頹廢地連綿著望不到盡頭的日日夜夜。為了使眼淚不當眾流出,我重新摘下眼鏡,伸出雙手捂住臉,渾身顫抖,小聲啜泣。不一會兒,從指縫裏我看到有個穿著黑色工服的鐵路小姐走過來,彎下腰輕聲問我:“先生——您怎麼啦?”我趕緊用手掌抹幹眼淚,抬起頭,輕聲告訴她:沒有關係,隻是感冒了而已。她莞爾一笑,提醒我多喝開水,點點頭走了。歌曲正唱到**。那些自以為能夠牢牢鎖住的濤濤回憶鋪天蓋地的卷來,它們將我包圍在中心,像藤條一樣深深勒進我的皮肉、骨頭,勒得我喘不過氣來。周圍的一切開始天旋地轉,胃裏也開始翻江倒海,我張大嘴,幾乎就要嘔吐了。“叔叔、叔叔,你——真的不要緊麼?”我聽見旁邊姑娘急促地問道,她稚嫩的聲音和黃鸝一般清脆,很是悅耳動聽。不過她也把我一下子叫老了十幾歲,這讓我明白滿臉胡茬的我已經不再是學生的模樣,讓我明白我的內心也應該強大起來,讓我明白我的青春連同那些虛幻的、狂妄的念想都無影無蹤地消散了。我用手捂住嘴,知道再這樣下去不行。雖然我不想多說話、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對什麼都乏味的人,但是和勇敢麵對那些過往的歲月一個道理,我得堅強起來,至少不要讓好心的人們為我擔心。於是我極力控製住情緒,直起腰坐好。“不要緊。有些感傷而已。謝謝。”我說。“你去哪裏?從鄭州上的車嗎?也是一個人嗎?”她好奇的問,好比鐵鍋炒豆子,劈劈啪啪亂蹦一氣,讓人應接不暇。“嗯。漠河。”我簡潔地回答。為了表示禮貌,我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去哪裏?”“漠河!你也去北極村麼?咱們同路呀!是不是在哈爾濱轉車——”她歡呼道,幾乎就要從兜裏翻出另一張車票。“恐怕讓你失望得緊。我是去漠河鄉洛古河村。”我有些尷尬地說。她收斂起笑容,“哦……你是去拜訪朋友嗎?”我覺得她真是個好奇的小姑娘。“嗯,算是吧。”我說。“怎麼不買臥鋪?”我搖搖頭,“不想錯過外邊的景致,買臥鋪就隻能睡覺了……”“我也這樣想。你的朋友是在那裏工作嗎?”她好像對什麼事情都要問個結果不可,這讓我有些不耐煩。火車正飛馳在高架橋上,下麵是一條很寬的大河,不知道為什麼還沒結冰;雨在水麵咕咕地吐著透明的泡泡,像一條條白色的小魚。這姑娘的話真多得像連綿的雨,一刻也不停息。我背對她,心不在焉地去研究窗上胡亂掛著的一條條纖長透明的雨絲,希望她能夠明白我沒有心思和她談話。“哦……你也工作了吧,你在哪裏工作?”她自問自答地說。……真讓人厭煩,該做個了解了吧?我極度克製內心的波動,甚至能夠感覺到自己臉上掛著大大的燦爛微笑,“我,王小二,22,河南許昌人,剛辭了職,去找一個人,漠河鄉洛古河村,行了吧?”“對了,還沒結婚。”我感覺她的態度就像警察在審問犯人,對什麼都要弄得清清楚楚的,恨不得把我的戶口、我受過的教育信息、我幹過的所有好事壞事都翻出來檢查一遍,這讓我感到很不愉快。陌生人,你有什麼權利,過問我的生活?“哈哈……”她拍著腿笑道,“王小二。哈哈,真奇怪又好笑的名字。”——她的反應讓我哭笑不得,難道她真認為這就是我的名字麼——“不過你說你辭職,不會是真的吧?”我歎了口氣,天啊,怎麼會遇到這麼一個人?但我開始有些佩服她追問不舍的勇氣,我不想說,可也不想太失禮,何況我也找不出來拒絕回答的理由,她也隻是隨便問問吧,並沒有想幹涉我的生活什麼的,我想。“嗯。剛辭職。”我簡單地回答道。“為什麼辭職啊?隻是為了找你這位朋友?”她吃驚地問。她的問題宛若一顆顆重磅炸彈伴隨著淩厲的風聲轉著彎、打著卷兒朝我襲來,而且每一個都能夠直擊要害。但我知道,我辭職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誰誰,僅僅是為了我自己。即便我沒有收到任何人的來信,我確信我也很快就會辭職。我已經長時間太久的壓抑,每夜每夜地熬著,跟自己幹耗著,跟自己過意不去,跟自己吵架……我甚至感覺我已經變成了兩個“我”,一個極度苛刻,一個懶散隨意。但我那不爭氣的自尊又不允許我去看心理醫生,我隻能夠靠自我調整。我也清楚地知道,做這些調整,包括心靈和行動上的,並不是因為外在的什麼,隻是要自己更好地活下去,更好地明白生活的意義,不再受良心的拷打和折磨。我搖了搖頭,“為誰呢,隻為自己罷了。”我在回答她,也在回答我自己。我已經不能因為害怕傷害而選擇逃避,我要勇敢麵對,勇敢地熱愛生活;我要改掉懦弱自卑的毛病,做一個對自己負責、對他人負責的人。“好深奧……”她的眼睛黯淡下來,顯然她並不懂我在說些什麼。“我那個朋友,在那裏的小學教書;我去找她,有些沒有完結的事情要辦。”我察覺到,我們開始交談時我沒有控製好自己的情緒。我也察覺到此時她對我的回答多少有些失望。“你的這個朋友,在小學教書啊?她怎麼跑到那麼遠、那麼冷的地方去了……”麵對這單純可愛的小姑娘,該怎麼給她說才好呢?我勉強解釋道:“怎麼說呢,她也是個、天真爛漫的人。”“喔——那也很不錯,景色好的很呀那邊。”她說道,“不過她真的要在那裏呆很長時間嗎?那樣冷,長時間又怎麼受得了?你呢,不會也想去教書吧……”不知道她怎麼會聯想到我。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每一個問題都能夠直達我的內心。是因為我本來就一直在想這些事情嗎?我真的決定要在那裏待下去嗎?我並沒承諾過誰要在那裏待下去,以往那麼多我承諾卻做不到的事情,已經讓我變得小心翼翼。我歎了一口氣,苦笑了一下,“隻要是在一起,教書什麼的都無所謂。她是我以前的戀人。”不知道對這個陌生的小姑娘,我為什麼要講這些,好像她就是一扇時光之門,要是想回到過去,就必須要經過她不可。她又嘻嘻笑道:“嘿嘿,你是個有故事的人。”我假裝驚訝道:“你怎麼看得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已經對她也產生了好奇。“從你的眼睛。”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眼睛?從眼睛真的能看出來?”我問,其實我知道,從眼睛的確能夠看出一些端倪的,比如說情感,比如說心境。嬰孩的大而明亮,少年的天真無邪,青春期的活潑多動而帶有幾份憂愁,中年的犀利睿智,老年的慈祥平淡。她端端正正地坐好,十分認真地說:“當然。我能從一個人的眼睛,看出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對她的言論感到十分好笑,所以問道:“那你看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她點頭又搖頭,好像格外難以分辨,“這個嘛……不是壞人——也不像好人,哈哈……”她的天真可愛讓我想起遠在幾千裏外的那個人來。她首先吸引你的,是她那帶著茉莉花香的頭發,是那緞子般順滑的頭發,是那鑽石般閃亮的頭發。我敢肯定你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頭發,它如一條黑色的瀑布,在陽光裏一傾而下,垂到臀部,黑亮得直紮你的眼。她有著整齊的、好像修剪過的草坪的、自然的齊劉海,蓋著她額頭左上側一個蝴蝶型的粉紅色胎記。她的臉光滑而圓潤,宛若一塊經過反複打磨的閃閃發光的鵝蛋狀翡翠。高傲挺立的鼻子下麵,是那緘默如城門緊閉的,說起來又滔滔不絕的薄薄的嘴唇。不過這都不是讓你一見傾心的原因。最讓人不能忘懷的,是她那雙好像永遠都在流淚的、空洞又深邃的眼睛。每當我看到它們,總會想起家鄉夏季夜晚明亮的星星。它們盯著我,就好像星星照著黑暗的大地,給我希望和光明。那是讓人永遠戀戀不舍又不敢對望的、迷茫的、如澄澈秋水的眼睛。那湖水裏麵,似乎有望不底的憂傷。你永遠不知道她的眼睛在關注著什麼,你也永遠猜不出來她在想什麼。但我所知道她的現在,現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卻悲哀地隻有信上這不到一千個字了。“這裏風景很好……天很藍……山很高……風大……雪像蝴蝶……太陽很美……我教語文和音樂……閑的時候看看書,彈彈吉他……有時也寫點詩歌……”“叔叔,在想什麼呢!在想什麼呢!”小姑娘頗有些生氣地說道。我晃過神,趕忙說道:“哦哦,真不好意思。你說什麼剛才?”“嘿嘿,你魂不守舍的,想什麼呢?”她說。“沒什麼。隻是、有些感傷而已。”我說。“你說了好幾遍啦這一句,究竟感傷些什麼呀?”小姑娘追問不舍,對我的故事充滿好奇。可是我,真要說給她聽嗎?“你今年多大?高中讀完了沒有?”我發現我的潛意識很快就轉移了話題。我曾講過很多人的很多故事,但關於她,我從來不敢講。我不是不想講,我隻是怕再怎麼講,無論多麼精妙的語言,不管多少感人的故事,也刻畫不了她本身的樣子。這樣多愁善感又那麼執著勇敢的人兒!“誰說的?我已經18歲了。我已經不上學了。”她理直氣壯地說。她的回答嚇了我一跳,難道都是這樣對上學厭倦、都是一刻也呆不下去嗎?“可是你才18歲呀,不上學做什麼?”我詫異地問道。她輕輕彎彎腰,略微放鬆,“別人能幹什麼我也能幹什麼呀。”我是在什麼時候,在幾乎同樣一個場景裏,也聽到過這一句話呢?“你和她還真有些像。”我說。她湊過來,緊張地問道:“你快說,我們哪裏像啊?”“打破砂鍋問到底。——像嗎?”她嘴角露出笑容,嘴裏卻狡辯道:“哪有……你快說啊,想聽你們的故事。”我捏了捏因鼻塞而腫脹的鼻子,說道:“為什麼想知道?總得給我個理由吧?”她焦急地說道:“不為什麼啊。哎呀,真急人。老實告訴你好了,我想多聽一些故事,然後……然後寫寫,以後做個作家。”她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聲音很低,有些不自信。但是我很高興,又認識了一位誌同道合的朋友,就這個理由,也就夠了。不管我們能不能實現這個夢想,但哪怕隻要想想,就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好吧。我也是個聽故事、講故事的人。不過講自己的故事,還是頭一遭。”到了此刻,我決定必須要馬上把那些深藏於心的故事說出來。好像某些東西,我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再說、好像不說出來會死,會留下死不瞑目的遺憾、好像某種極度的欲望被**,不釋放出來,就不能片刻的安靜下去。我望向窗外,腦袋裏開始生長出一片湖來。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懷疑自己患了嚴重的抑鬱症。不出門,不看電視,不玩手機,沒有朋友應酬,就單單在某一處地方呆著,什麼也不做,就單單呆著而已。而我的腦海裏,總會像現在這般,莫名其妙地出現這一片湖,我越是抑製住不去想它,它越是頑強地存在著,剛開始隻是一閃,隨後持續幾秒鍾,時間再逐漸拉長,一分鍾、五分鍾、十分鍾,直到完全占據我的腦海,將我完全打敗。於是我隻好學會和它妥協,索性靜下心來和它談話,問它為什麼要來找我,而不是去找別人。那湖和星空一樣寧靜,岸邊新栽著兩排整齊的垂柳,有時候月光斜斜地灑下來,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駁的影。偶爾看見細小的波紋從湖中心一層一層地蕩漾開去,側耳聆聽,便能聽見唏唏啐啐的小魚進食的聲音。四下無人,白色的石欄上映著水粼粼的光暈。風吹的時候,總帶著湖裏新鮮微甜的腥味。學校就在湖的對麵,層層的燈光倒映在水裏,隨水波不規則地左右搖曳,好像某個畫家創作的抽象畫。當然能夠看到月亮,天空好似乎永遠起著一層黃色的煙霧,遮擋住月亮的半邊臉。卻很少能夠看到星星——或許是別的什麼緣故,我記不起閃亮的星星來。但饒是這樣,坐在湖邊靜靜地聽著流水的聲音,內心便能夠得到短暫的平靜。小蝶極是喜歡這樣的夜晚。這無數的夜晚和小蝶的臉龐連成一部電影,無數次跑到我的夢境裏來。我開始明白這個畫麵為什麼、這片湖為什麼要跑到我的腦海裏來。青春總有很多無法忘卻的紀念,在這個湖邊,我和小蝶相擁;也是在這個湖邊,小蝶選擇離開。這些總總,都是因為我曾,不,是一直深深地愛著小蝶;當然我也明白,小蝶也愛過我。所以我才無比思念和她在湖邊相擁的夜晚,才極度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