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爬回床上，動作僵硬，躁狂在她體內掙紮蠕動，像一隻貓，困在拉上拉鏈的袋子裏。
在大廳又看到哈西德教派的那一家人。昨天白我一眼的男人，這回卻示意要我過去，這讓我吃了一驚。
"我不是要講你女兒壞話，她人很親切，應該是無意要傷人。但她擾亂了我弟弟平靜的心靈。我們的宗教，不曉得你知不知道，是禁止男人與陌生女子接觸的。"
他弟弟"平靜的心靈"？他忘了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哪裏嗎？我也不喜歡他說薩莉是"陌生女子"，好像薩莉德行敗壞、惡魔附身，引誘他弟弟遠離宗教正途似的。"我們的宗教"這五個字我聽了也很不是滋味，好像我就不是猶太教徒似的。好歹我也是信教長大的，小學裏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讀希伯來文的《摩西五經》，前前後後共讀了八年。
"我女兒怎麼擾亂你弟弟了？"
他開始娓娓道來。薩莉闖入他弟弟房間，手放在他身上，要他看著她的眼睛。"她無權幹涉我弟弟信什麼，他很有天分，"他神秘兮兮地說，"他已經和上帝合而為一。叫你女兒離他遠一點。"
"我相信醫護人員有能力處理這種狀況的，"我不想多談，跟他道聲先走一步，便和帕特兩人朝門口移動，他們全家的目光一路緊盯在我們背後。
不過，事後回想起來，我知道他話出有因： 他不得不相信他弟弟神聖高潔，否則，根據《聖經》的記載，他弟弟就是遭到上帝遺棄。摩西曾說，若不服從上帝的旨意，最嚴重的處罰即為發瘋，其次才是瞎眼、貧窮、喪子、戰爭。我跟哈西德教派的人一樣，有一套理論替薩莉自圓其說，隻是我不信教，也不相信醫療。
詹姆斯·喬伊斯相信醫療，帶著他女兒四處求訪名醫，一個看過再換下一個，無止無境地問下去，堅信終會找出辦法。有的要露西婭喝海水，有的幫她注射牛血清。一九三四年，喬伊斯帶女兒到蘇黎世附近一家精神療養院找榮格，榮格看了之後說，讓露西婭接受心理分析，後果也可能不堪設想。心理分析適用於精神官能受損的患者，對精神病患束手無策，所以，榮格反過來堅持要替喬伊斯做心理治療。據榮格的說法，喬伊斯將自己潛意識中的"女性原始意象"完完全全投射在露西婭身上，（榮格認為，男人在無意識中有個女性的性格與樣貌，叫作"女性原始意象"，而女性無意識中的男性性格，則叫"男性原始意象"。）所以才無法接受露西婭發瘋的事實。因為，榮格認為，如果喬伊斯承認了露西婭瘋了，等於是承認自己也有精神病。
這種說法值得懷疑，但不與喬伊斯自己慢慢形成的理論抵觸： 他認為露西婭生病，他自己要負責，但為何他該負責，確切的理由他也說不上來。榮格將這對父女比喻為在河底的兩個人，一個是沉下去的，一個是潛下去的。
露西婭越沉越深，喬伊斯就越堅信女兒神誌清醒，就算瘋，也絕對不比他嚴重。他向兒子喬治保證："露西婭心智明晰透徹，雷霆萬鈞，猶如閃電。聰慧如蛇，純潔如鴿。"
喬伊斯帶女兒離開榮格的診療所，想要另請高明，卻徒勞無功。四年後，他告訴《等待戈多》的作者貝克特說，露西婭心理不正常是因為害了牙痛。"她可不是個大呼小叫的瘋子，她隻是努力太過，懂得太多。"
我半睡半醒地在家裏過了一晚，徘徊在恐懼與希望之間，既擔心薩莉病情將來的發展，又企盼一切都會恢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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