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呀?”女兒扶定媽媽,想趕快去找藥來。
“不,小倩,我沒有什麼不舒服。我隻是想問你,他就是王總經理嗎?”媽媽勉強抬起頭來。
女兒點一下頭。
“他的名字真是叫王聚財嗎?”
女兒又點一下頭。
“他真的是上海人嗎?”
女兒再點一下頭,但有點莫名其妙:“媽媽?……”
“王康才,王康才。”媽媽幾乎無聲地自言自語。忽然打起精神問:“他過去沒有告訴過你,他還有別的名字嗎?”
女兒搖一搖頭:“媽媽,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有什麼。”媽媽抬起了頭,望著牆上總經理和張小倩二人的合影出神,忽然低聲地叫:“天呀,難道真是他嗎?”她站起來,把那張照片取下來,左看右看。眼淚忽然簌簌地流了下來。她用隻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在念:“王康才,王康才……”
“媽媽,你到底怎麼啦?”女兒抱著媽媽的頸子。
“沒有什麼,小倩。我真怕呀。”
“怕什麼?媽媽。”
“我怕……我怕,真是……”媽媽吞吞吐吐地說不下去。忽然用雙手捧住臉,長歎一聲:“天呀天,我犯了什麼罪,造了什麼孽,這麼……”
“四太太。”公館的內管家進來了,手裏提了一包鈔票,放在桌上說:“總經理剛才交待下來了。請四太太告訴您老阿媽,請她老人家快回去收拾一下,過些日子就把回上海去的船票送過來,這些錢就當做路費吧。總經理忙,不來送了。說是回上海以後再來拜見。”
說罷,內管家退出去了。
媽媽把桌上的錢推開,說:“明白了,一定是他。想把我打發走,不敢見我。”
“媽媽,你說些什麼呀?”女兒越不明白了。
媽媽抱住女兒,嗚嗚地哭了:“小倩,我的女兒,我……好些話,不好對你說……我們命苦……”
“媽媽,你有什麼苦情,告訴女兒吧!”
“是要告訴你的,總是要告訴你的。不然,哎,天理良心,這怎麼行呢?但是,我要先見一見你們總經理。我有事……問他……”
女兒替總經理辯解:“他正準備回上海去辦接收的事,是忙得很,日夜不落屋。他說話算數的,船票過些日子就送來,我們過些日子就坐飛機走,回上海見得著的。這樣一大包錢,做路費有餘了。”
“哼,錢,錢,女兒你不知道……”媽媽欲言又止了。
“媽媽,你告訴女兒吧,我不知道什麼?”
“這樣吧,女兒。”媽媽很冷靜地說,“你叫人告訴總經理,說你有事告訴他。並且說我已經回去了。”
“媽媽,你才來,不住幾天,怎麼能走呢?”
“你就照我說的辦吧。”媽媽堅持說。
女兒叫一個丫頭去請總經理,她照媽媽交待的告訴了丫頭:“告訴總經理,老太太已經走了。”
小丫頭去請總經理去了。這句話果然靈驗,總經理來了,一推門就問張小倩:“你有事找我嗎?”
女兒還沒有回答,媽媽從裏間走了出來,說:“是我有事找總經理。我又回來了。”
“唔。”總經理多少有些不愉快,勉強把他那塊胖肉塞進沙發裏去。
媽媽問了:“我回上海,您到哪裏找我?我的老家住在哪裏,總經理知道嗎?”
“這個……”總經理說,“這個,我當然不知道,不過,老太太回上海一打聽我們公司,就找得到我們住在哪裏了。”
“你當真不知道嗎?”媽媽問。
總經理搖頭:“當然不知道。”
“總經理,您的大號不是叫王聚財嗎?我就聯想起來了。想托你打聽一個人,這個人名字叫王康才,健康的康,人才的才。也是上海人,本來是個破落戶,多虧我的一個女朋友好心,招他做了上門女婿,才算活出來。後來他去從軍,抗日戰爭爆發後,還寫過信給我的朋友,叫她逃難到四川去。聽說後來他到了四川就一直沒有消息了。可憐我那個朋友,帶著一個小女兒,拖到四川來,登報找王康才,沒有找到,在四川流落,過不得日子,幾乎跳水。多虧一個老工人救了她,一混八年,勉強活了出來,女兒也養大了。可是這個王康才一直找不到。現在我的朋友要回上海去了,又怕回上海找不著王康才,你能幫助我的朋友打聽一下嗎?”媽媽竟是這麼冷靜地有條有理地發問。
總經理在戰場、官場、市場都是久經考驗的人,經驗十分豐富,善於應付各種複雜的情況。可是今天在這樣一個陌生的普通老女人麵前,卻顯得這麼局促不安,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額上明顯地冒出汗珠來,支吾著說:“老太太,我叫王聚財,聚積的聚,財寶的財,我從來不叫王康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