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5寢室(1 / 3)

第一卷去年,

你種在花園裏的屍首,

它發芽了嗎?

今年會開花嗎?

還是忽來嚴霜搗毀了它的溫床?

——T·S·艾略特

第一部

(1983年夏天)

第一章205寢室

1

就從藍大紅四樓的205寢室說起吧。

紅四樓是藍大最早的學生宿舍,從1935年建校伊始就存在了。藍城大學最早叫日語專科學校,是偽滿時期由日本人創建的,專門為關東軍培養日語翻譯,據說母校在抗戰期間出過不少舉世聞名的漢奸。這跟我要說的故事無關,所以不提。建國後,這所專科學校才正式發展並擴建為一所綜合大學。我從入學就住紅四樓,那是西語係男生宿舍樓。大一的時候我們住頂樓,到了大二降一層,住三樓。以此類推,大三住二樓,到了大四最後一年則到了一樓。這麼多年以來,每當我想起紅四樓,心裏就會升起一種莫名的溫馨和感動,當然也有淡淡的惆悵。我感覺它就像一艘紅色的大帆船,從南山腳下藍城大學這個寧靜的小港灣啟航,載我們駛入神秘莫測、充滿未知的汪洋大海。那是孵化和蘊育過我青春的地方啊,雖然隻有短短的四年時間,不知為什麼竟覺得它格外漫長。現在回頭想想,在自己的一生中,大概再也找不到那種緩慢而悠長的時間感了。在那之後,別說四年,就是十年也都是轉瞬即逝的,似乎根本就經不住半分鍾的注目和打量。

剛升入大三的一個星期天中午,我正躺在床上睡午覺。輔導員老師進來,把我叫醒了。說大二的韓若東下周就要跳級升到我們班,現在需要人過去幫他搬東西,從三樓上搬下來,住進我們205寢室。

[其他人都哪兒去了?]

我說他們都去後院操場踢球了。

[那就隻能辛苦你了。]他拍了拍我下鋪床上的幾隻大箱子,[把這些東西都搬走,挪到那邊去。就讓韓若東睡你下鋪吧。]

還不等我把下鋪騰空,收拾完畢,韓若東就抱著他的鋪蓋、臉盆及其零散的洗漱及用餐器具下來了。他微顯遲鈍地衝我笑,沒話。默默鋪床。我盡力做出一付老大哥的樣子,跟他握手,寒暄。他微笑的時候顯得有幾分羞怯,一排燦然的白牙齒從嘴唇裏倏然閃現出來。

床鋪了一半,他才有些為難地抬起頭來看我。

[樓上還有一個箱子,我自己抬不動。]

於是,我們倆一起上樓抬箱子。

他的寢室正好位於我們寢室上方,是205。而且,他睡的床位正好跟我是同一個位置:左側靠窗上鋪。到了樓下他就要睡我下鋪了。這件事真是有點巧。他的床鋪已經騰空了,露出光禿禿的塌塌米。

他指了指躺在門口的一隻大柳條箱子。

[就這隻。對不起,有點重。]

那是一隻一米多長、兩尺多寬的柳條箱子,舊得已經看不出柳條的本色。柳條織體的深處藏滿汙垢,黑乎乎的,像出土文物。但箱子的八個尖角都由牛皮和鐵釘固定著,看上去既結實又耐用。我從沒見過這麼怪模怪式的古董箱子,估計應該是解放前的產物。這隻詭異的箱子後來又因為某種一言難盡的緣由傳到我和可加手裏,現在則放在南方G城我家的床底下。柳條箱子的重量真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們兩個人抬,在樓梯和廊道裏竟然歇了一共四回。我們累得幾乎直不起腰,特別是對麵的韓若東,哼哧哼哧直喘。每次停下來歇息都是他先提出來的。我說,你中午沒吃飯還是怎麼的?他不好意思地出口長氣,擦一擦額頭上的汗,說:對不起,我沒什麼勁兒。

他太瘦了,看上去像個正在長個兒的中學生。

[一年前你入學那天丟掉的托運行李,就是它吧?]

[啊?你怎麼知道?]他眼裏放出詫異的光。

[你們報到那天,我也在新生接待站。你大概不記得我了。]

[哦,對不起。]

這次他是咧嘴笑的,露出兩顆虎牙,更顯示出他未脫盡的稚氣。

我發現他很喜歡說對不起。

[後來怎麼找到的?]

[誰知道,過了整整一周,又通知我去火車站取了。]

[沒缺東西?]

[沒。]

[哦,完璧歸趙。當時我看把你媽急夠嗆。]

[是啊,這是我父親留下的箱子,她當寶貝。]

[箱子裏裝的什麼呀?]我問。

死沉死沉,像躺著一具屍體。但我沒好意思說出口。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他頗顯神秘地說。

2

所有東西都搬下來以後,韓若東站在屋子中央四下裏打量我們寢室。打量了半天。目光裏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欣喜和困窘。如果我沒搞錯,他分明有舊地重遊的感覺。這很令我費解。除非是夢裏來過此地,他怎麼會熟悉這間寢室呢?他眯著那雙近乎女性般迷人的秀目,上下左右環顧室內的每一件物品,像在為它們拍照,留影紀念。那種目光,正是我們上學期剛學到的一個法語詞DEJA-VU最準確無誤的解釋。它最直接的意思是[已經見過],有第六感的暗示。漢語中沒有完全對應的詞彙,隻能勉強譯為[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