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個孩子,當時幹的卻都是大人的活,拉水,建簡易房,自己學會了木匠和瓦匠。我們家震後的房子是我壘起來的,我們學校的房子都是我們孩子建造起來的。我感覺,我過早地長大了。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當時我們班共有51個人,等再到學校見麵的時候,有少一半的同學震亡了,老師點名的時候,沒人喊“到”的空間,就是這個人走了。我們木了,說誰誰死了,就像今天說誰上外地出差一樣平靜。其實,平靜是表麵的,我們內心在流血,眼睛裏含著淚。班長死了,最後是老師代替班長喊了一聲:“起立!”我們默默地站立起來,低頭向遇難的同學默哀。下課的時候,我們到河邊采摘了一束束白色的野花,分別放在遇難同學的桌麵上,深深地向他們鞠躬,祈禱他們能在另一個世界裏,組成一個新的班集體。
我同桌的小勇胳膊上纏著黑紗。他跟我講起他父親的死。他家裏的房子沒有全部趴架,本來他父親拉著全家跑出來,是那台縫紉機,誘惑著他的父親重新跑進去,父親跑進去了,剛剛抱起縫紉機,餘震發生了,父親被埋進新的廢墟裏。
有一個老人,在學校的廢墟上放起了風箏。走到跟前,我認出他是我們班賈誌旺的爺爺。賈誌旺跟著老師守校,震亡在學校裏的,他爺爺給他做的風箏,他還沒用過一次,爺爺坐在孫子的墳頭旁,給他放風箏,還默默地說著話:“誌旺,誌旺——”
我們是看著風箏,開始重建家園的。那一刻,我們望不到生命的旗幟。這隻風箏,就好像是我們生命的旗幟。
唐山是鳳凰城,古有鳳凰棲落大城山山頭的傳說。鳳凰是唐山人民心目中的吉祥鳥。可是鳳凰飛走了,在這個漆黑的暗夜裏,痛苦地飄落了。唐山有24萬人震亡,幾十萬人傷殘,7000多戶人家斷門絕煙。也使我們幼小心靈出現了一次巨大的斷層。要彌合這個斷層,得要多長時間?需要多少人間的愛?當時全國人民都支援唐山,唐山的傷員被運送到全國各地,唐山的孤兒有了依靠,政府在省城建立一個育紅學校,我的一個老師就被臨時抽調到那裏。
我曾親眼目睹了唐山人送別孤兒的場麵。剛剛修複的唐山火車站廣場,3000多孤兒默默地站在那裏。他們身上都別有一個布條子,登記著姓名。我看見一個孩子手腕上戴著兩塊手表,就問身邊的老師,老師說一塊是他媽媽的,另一塊是他爸爸的。還有一個孩子脖子上掛著一個縫紉機機頭。這可能是他們家的全部家當了。我還看見大一點的孩子懷裏抱著剛剛滿月的孩子。孩子手腕上的條子是空的。市裏的一個老領導,顫抖著來給孩子們送行,他摸摸孩子的頭,抱抱孩子,親親他們的小臉蛋兒,最後顫著聲音喊:“你們是唐山的子孫,永遠是我們唐山的兒女,眼下我們沒條件,先送你們走,等新唐山建成了,我親自到省城接你們!”說完,他身體一晃,吐出一口鮮血,仰天倒地。我眼看著老人倒下去了,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人們把老領導抬上的汽車。當時,孤兒隊伍裏亂了,哭聲一片,火車緩緩開進來,孤兒十分有秩序地上車,火車為老領導,為唐山死難者,鳴笛三分鍾。事後,我才聽說,那個老領導搶救無效死去了,醫生含著眼淚說,他是為孤兒而活的,他已經身受重傷,內髒出血,他竟沒吭一聲,默默地組織搶救孤兒以及他們的安置,硬撐活了一個多月,已經是個奇跡了。
我去遠處拉水,看見了慘烈的一幕:埋屍場。在唐山與我們豐南縣之間的三角地有一個磚窯,磚窯常年取土,出現一個深深的大坑。解放軍叔叔的一個連隊在這裏負責掩埋屍體,由於屍體的腐爛,戰士們戴著防毒麵具,將屍體裝進塑料袋裏。我記得一個個頭不高的解放軍叔叔,手裏搖著一麵紅旗,這麵旗的顏色我真是很難辨清了,反正它在我眼裏是黑色的。這個解放軍叔叔嘴裏含著一隻哨子,他一吹哨,手裏的小旗就使勁一搖,嘩嘩一響,工兵連的戰士就把屍體往坑裏鋪一層,密密麻麻。解放軍用鐵鍬往屍體袋上揚灑著石灰。空中有一架直升飛機噴灑著藥物,白色的藥物像夏天早晨的霜霧。我木然地看著,心中沒有恐懼,隻是在斷裂。後來我聽說,這個大坑總共埋著16層,16萬人的亡靈在這裏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