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鑿刻在心靈碑石上的記憶(1)(1 / 2)

有一個傳統,差不多已成為唐山人特有的風俗,保留下來,那就是在7?28這天夜晚,在城市的街頭、路口,會燃起一堆堆祭奠震亡者的冥紙,在明亮的街燈輝映下,紙火幽暗而飄忽。第二天,大街上會留下一個個用粉筆或磚頭劃出的圓圈和一堆堆紙灰。有人說,這是唐山街頭的一道獨特風景,我卻以為,這是唐山人心靈上的一道傷疤。正是這道傷疤,承載了唐山人所有的苦難與悲傷。

災難,把記憶鑿刻在心靈的碑石上,情感的風雨,不斷把時間的灰塵衝刷掉。所以,1976年7月28日那一天的經曆,成了最成功的拷貝,稍一觸動,就會清晰地放映出來。盡管包括我在內的每一個經曆者,都不願意觸動它。韓爭毛主席老孫

“同誌,你說,毛主席知道咱這兒地震嗎?”這是我從廢墟中掙紮出來後,聽到的第一句問話。當時,我已跑到一處建築工地的材料場,驚恐中,正與幾個同樣也是驚慌失措的人,盲目地撕扯著一個簡易廁所的葦席,試圖遮擋震後的第一場風雨。問話的,是從馬路對麵跑過來的兩個女孩中的一位。她們用一條床單裹著半裸的身子,在黎明的朦朧中,目光因恐懼而格外發亮而且顫抖。顯然已失去理智的她們,問完這句話,並沒有等待回答,就又向前跑去。

是韓爭!雖已變調,但還沒失去本色以及那一口唐山人很少講的普通話,在她和我擦肩而過的一刹那,我認出了她。她的家就在馬路對麵的地委宿舍。她的父親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老革命,20年代的老黨員,30年代的聯合縣委書記,在冀東革命史上占有一頁。當時,老人剛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回到故鄉頤養天年。我去過他家,那是一個瘦弱而慈祥的老頭兒。我曾仔細觀察他,試圖找出他當年叱吒風雲的影子。我沒找到,倒是在他的女兒韓爭身上,那一番風風火火,敢說敢為的樣子,印證了她老爹的當年。但此時的韓爭,竟是那樣驚慌失措,像剛從狼嘴裏逃出來的兔子。又是那樣無助,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於一個似乎無處不在而又縹緲空洞的概念。當然,這是今天的認識,在當時,我們不都是這樣嗎?一群被另一種勢力打擊壓迫的紅衛兵,在困苦之中,不是冷靜地思考自己的處境與命運,而是熱情地齊唱那樣一首歌: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並由此而堅定了信念,鼓舞了鬥誌。信仰,有時就像宗教,在人的心靈祭台上,擺放起一席精神的盛宴。而崇拜,往往就是美好願望的最後歸宿。不是嗎,那時的唐山人,最容易喊出的兩句話就是:毛主席萬歲!解放軍萬歲!解放軍,是實實在在的拯救者,把唐山人從廢墟中救出,為唐山人治傷,為唐山人送食送水,為唐山人搭起簡易棚……而毛主席,是這一切的賜予者。

有這樣一種現象,是大有深意的。地震中,唐山人幾乎是家家有難,人人有傷。但唐山人並沒有陷入悲傷而不能自拔。相識的人見了,“你家幾個?”或誰誰怎麼樣了?或“老媽沒了”,“大兒子,老閨女沒了”,握握手,拍拍肩,分手而去。沒有哭泣,沒有乞憐,也沒有過多的訴說,淡淡的,很平靜。當時的外地人,看到唐山人這種現象,說唐山人被震傻了,感情麻木了。其實不然。地震一個多月後的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這一消息,在唐山引起的震動,比任何一個城市都大。我當時的工作單位,是地區行署的一個行政局。距當時的百貨大樓很近。那裏的一個人經常到我們的食堂來吃飯。我管後勤,就和他熟了。有一天他拿來一個在當時很高檔的半導體收音機,是從廢墟裏扒出來的,但沒砸壞。我用很便宜的價錢買了下來。電台播送訃告那天,幾乎是全局的人都圍在我的收音機旁收聽。聽著聽著,就有人哭出聲來,然後就是哭聲一片。訃告播完了,還有人在那裏深深地抽泣。還有,追悼大會那天,全市統一在露天劇場收聽廣播,舉行哀悼。默哀時,我又聽到了那響成一片的牛吼般的哭聲。我特別記住了身旁的老孫,鼻涕眼淚順著臉和嘴巴往下流,胸前的衣服打濕了一片。他的妻子和女兒都震亡了,卻沒事人一般,天天樂嗬嗬地和我們一起抗震救災,而現在,他是我見到的哭得最悲痛的一個。而且,據我所知,老孫家庭出身是地主,又畢業於國民黨政權時的大學,按當時的說法,是帶著階級烙印的。

地震後我去上學,再也沒能見到韓爭,隻是零零碎碎聽到她的一些消息。據說,她的父母都震亡了。後來,她得了病,並因病而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些年來,每當我想起韓爭,想起她問過的那句不需要回答的話,心頭總是酸酸的,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我試圖這樣去理解她:她的問話,之所以不用回答,而且也的確沒有等待回答,是因為她的問話隻代表著一種美好的願望。在她的思維和情感邏輯中,隻要毛主席知道了唐山地震的消息,唐山人就有救了,從精神到物質,都有了依靠。不隻是韓爭,當時的許多唐山人,包括我,不也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