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灰鴿子
午飯後,老人在廚房裏洗碗時聽到那隻野鴿子又來了。她雖耳背,可偌大的家裏一片空寂,她還是聽到了它鬧出的動靜。於是,趕忙拿了及早備下的水和飯團去了陽台——
是它。——此刻,它正站在安全網的橫杆上,眨動著亮晶晶的圓眼睛往屋裏瞅呢——可咋還是它一個呢?那一個呢?莫非也撇下它走了?……老人念叨著,心裏不由一陣悲酸……
大前天中午,當它頭一次撲楞楞落在她家陽台上,扭動著小腦袋看著她,咕咕咕叫著向她打招呼時,老人驚喜得差點兒掉了手中的飯碗——這不是老家的灰鴿子嗎?!要不,它咋認得俺,咋單單到俺家來呢?老人忙把一小塊饅頭掰碎,放到一塊硬紙板上,咕咕咕小聲喚它。灰鴿子毫不畏怯的進到裏麵來,毫不客氣地吃起來——就像以前,見她在老家院子裏喂雞,它們便飛落下來,毫不外氣地跟雞鴨一起爭食兒——吃著,叫喚著:咕咕咕,咕咕咕……那熟悉的叫聲勾起了老人縷縷鄉愁,縷縷感傷——
她家住在蘇北徐州遠郊的一個村子裏,院子後麵有十幾棵鑽天楊,樹上有幾個鳥窩,其中一個小巧而精致,裏麵住著一對灰色的野鴿子。春天裏,灰鴿子忙著產卵抱窩,覓食喂雛,仲夏,便有三兩隻翅膀硬了的小鴿子離巢而去。兒女們流連山野、樹林,唯有它公母倆不離舊巢,時而比翼齊飛外出打食,時而相依相偎棲息在窩旁、在她家的屋脊上……久而久之,便與她家人熟識了。寒冬時節,常與回家來的兒女們一起落到她家房頂的曬台上、院子裏找吃食,咕咕咕,咕咕咕…...那叫聲煞是好聽。
她家是村裏的最先致富戶,種蘑菇、搞養殖、跑運輸……憑借政府的好政策,夫妻倆起早貪黑的勞作,供養出了三個大學生。孩子們先後在外麵立業成家了,老家就倍顯空蕩了。可老人留戀故裏——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舍不得自己的宅院,舍不得親鄰好友,還有家裏的狗、貓、雞、鴨,還有家後的灰鴿子。老兩口相扶相攜,安適的農家日子過得也蠻滋潤……可好景不長,老伴兒因積勞成疾得了肝癌,上海、北京的專家大夫都看了,花了兒女好多錢,也沒救下他的命。兩年多來,尋醫問藥,晝夜陪護,她受了太多的熬煎和風寒,腰和腿都出了毛病;還沒從喪失親人的悲慟中緩過來,村子又被政府的開發區占了,拆了。她安身立命近一輩子的家沒了,家後的灰鴿子也不知去了哪裏……
兒女都孝順,不放心她獨自生活在拆遷安置房裏,硬是要接她進城享福。
閨女遠在廣州,沒日沒夜地忙公司的事務,由保姆做家務、照顧她。她聽不懂粵語,似是在外國。整天呆在上下兩層的大房子裏,空的發慌,閑的難受,吃不香,睡不好,且不服水土……
老大在上海,造輪船,家住在一座高樓的15層。大人忙上班,孩子忙上學。多數時日,家裏隻有她和親家母。她不敢下樓去,怕迷了路;在陽台上,她不敢往下看,高的頭暈。
媳婦是醫生,笑臉總是掛在家門外。從未叫過她一聲媽或娘,而是稱她奶奶。親家母是老上海,說話行事露著傲氣,還有點欺生。——不讓她下廚做飯,嫌不好吃;不願跟她一起在客廳看電視,嫌她身上有土腥味(安徽籍女清潔工告訴她的);不樂意她進孫女的房間,怪她打擾孩子學習(其實是不讓孫女跟奶奶親近);更不肯帶她上街去,嫌累贅(其實嫌她土氣,丟人)……老人不怪人家不待見自己——已上高二的孫女是由外婆從小一手帶大的;十幾年來,是人家母女辛苦操持這個家,照顧咱的兒、孫。人家是這家的功臣,而咱對這個家出啥力了?作啥貢獻了?咱隻是個來吃閑飯的外鄉人。隻要兒子、孫女的日子過的舒心,咱在這兒吃幾天白眼食又算個啥?……一天天的,老人大都是躲在房間裏、陽台上熬時光,免的看人家能刮下霜來的臉色、錐子似的眼神。老人多次暗自數落兒子、嘲笑自己:傻小子,你還老是留娘,是留俺在這兒享福呢,還是在這兒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