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夜,東廂房,昏沉沉的油燈下,青灰衣衫的少年死死看著手中的筆,半晌未動。這筆,在他手中可以如遊龍如驚鴻,滿紙生花。若他是少爺,或者就算是個平民家的兒子,就可以憑著這支筆,闖蕩仕途,青雲可待。可他不是,他隻是個奴才,七歲那年,他就將自己賣進了張府,十文錢,換得病懨懨的母親一帖藥,不等他煎熬侍奉於床前,家丁粗壯的手就將他拉進了張家後院。喊一聲娘,隻見得她低垂的臉上,淚珠兒線一樣地濕了衣襟。
往事淒涼而遙遠,不知哪一帖藥,治得好治不好娘。他低低的歎了一聲,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罷了,不想了,他閉上眼睛晃了晃頭,又重新寫起來,再過半柱香,少爺就該來了。這個張大少爺,家財千萬,仆役成群,金尊玉貴地長了二十歲,卻是半個大字不識,從小他就拖著半人高的書箱,陪著張少爺讀書,十幾年下來,他倒是變得滿腹才學。老爺是京官,不常回家,少爺是夫人一手帶大,親娘慣寵,下人抬舉,教得好一個紈戶子弟一方街霸。日間裏的功課習作,全是他代寫,也不過為了在老爺哪兒交差而已。
文章過半,正是筆下如風,意氣江貫,忽然窗外簌簌幾聲,衣裙作響,他猛一驚,莫不是少爺提前回來,文章沒作好,就是一頓踢打。匆匆擱筆起身,身子未探到窗外,就聽見急煎煎一聲喚,仕元哥。
少年微微定了定神,胸中一口氣這才舒緩過來。
沉重的木門吱啞打開,藕色衫子的女子踏入房門,尚未開口,匆忙掩上門扉,臉龐兒是清秀,但說不上絕色,望向少年的眼,是掩不了的關切:“仕元哥,快點兒,這是夫人給少爺的參雞湯,我先舀起了一碗。”纏枝牡丹細瓷勺子,手指凍得烏青,張家的下人,向來是夏不戴笠冬不著棉,他們於主人家,隻是些能動會說的物件,配不起遮陽防寒的。見得此景,少年皺了皺眉,眼中灼灼異亮,流瀉出的火光似是要燒了這老木屋,那是他心底的一把火,憤然,不平,人,真的有這麼大的差別嗎,有些是錦衣玉食尚嫌膩,而於他和她,確是拚死難得一飽暖。他忽然特別恨這世道,恨自己身為奴才,更恨這滿腹的才學,讓他知了榮辱,明了善惡而更加恥辱和痛苦。
見他沒有接湯,藕衫女子不由催促,仕元哥,想什麼呢,快,。一句喝了它未出口,手已經被少年猛地抓住了,突然的衝擊使得濃濃的湯汁灑了一手,“青娘”她嗯了一聲,望著少年眼中噴出的近乎瘋狂的光,她驚得連燙傷的疼痛都忘記了,隻是怔怔地看著他。
“青娘,你說,這是給少爺的?”一字一字,緩慢又怪異,青娘木然地答應著,隻覺得這雙眼直直攝住了她整個人,剝得她除了真心,別無它物。
被喚作仕元的少年沉吟半響,又忽地放開她的手,之快之絕決,簡直像是在擺脫什麼不潔的東西。看到他今天如此怪異的舉動,女子急上心頭,他這莫不是撞邪了吧,待要問,又不知如何開口,隻得獨獨立在書案旁,進退不是。少年頹然坐回椅子裏,右手按了按心口,剛才他在想什麼,他真會這樣嗎,想到自己刹那間冒出的念頭,少年不由的驚懼起來,就在方才,他想用毒,湯是好湯,但隻要微微來幾粒□□,就可以讓少爺生神不知鬼不覺地死,老爺上月剛剛與趙丞相定下的親事,張家斷然舍不得,此時,若是自己出麵認張老爺為父,娶了那趙小姐,便是一朝麻雀變鳳凰,更不必言此後科場及第,金殿為臣
青筋還在突突地跳,他定了定神,仰起臉對女子笑了笑;“青娘,別擔心,我沒事兒,就是,,就是累了點兒。”一麵從她手裏接過湯,取過小勺,開始調弄湯汁。
女子拂了拂額前的發絲,已是細霜滿掛,但她的心,是暖融融的,眼前的男子,無財無勢,愈是顯得清高俊朗。十年了,十年前,她才九歲,終日打罵的丫頭日子過得她心灰意冷,但求早早一日脫去這身皮囊,另投生一道,哪怕是做棵草,也是好的。“死丫頭,過來”主人家一聲喚,還不得跑著迎著去,盡管此時,她一雙腿早就累得不住顫抖,碰一下,就是鑽心的疼。她拖著雙腳盡量快的向廂房跑去,走著走著,忽然聽得一聲一聲誦書聲自前麵傳來,好清亮的嗓子,她收了腳步斜斜看去,一個年歲稍大她的男孩子,灰衣灰鞋,粗布裹髻,那眉眼,確是靈秀異常,尤其是那對眉,濃黑又挺俊,眉骨高高的,稱了一身傲立於世的英氣,哎呀呀,世間的好都占到他身上去了。九歲的丫頭不由呆住了,半日也沒再向前一步,一句,兩句,說得是天上雲,是池邊鳥,她可聽不懂,惴惴又唐突地,她哎地一聲叫出口,那讀書的男孩子應聲回過了頭,看見他的樣貌,她竟是一句開不了口,二月裏寒凜凜的風刮在臉上,似是有些暖了呢。
想起這些事,藕衫女子竊竊地笑了,那時候還因為去遲了被夫人關了兩天呢,略回了回神,幾步邁開,給他把風去了,偷喝補品可是重罪.青娘跨過門檻,手拉著栓子,又不覺看了物理的男子一眼,她的仕元哥,好過了少爺,好過了有錢有勢的公子哥兒。沉重的部門又一次吱吱地關上了,青衣男子卻不想往常一樣急著喝湯,他眼前,竟是那揮不去的“毒”,還有這些年,娘的眼淚,自己的屈辱,青娘受傷一道道紅紅的鞭痕,少爺夫人一聲一聲的苛罵……
看看手裏的湯,這半日尚還餘溫不散,嫋嫋諾諾地蕩著一□□人的香氣,他狠狠將它潑向對麵的牆,天道不公,那就由他親手討回一個公道。從牆角撮起幾許粘灰的耗子藥,撒進湯盅攪勻了,又蓋上盅蓋擺回托盤,如此簡單又訊捷,連他自己也詫異,自己做這些事時,竟有說不出的暢快,從指尖貫穿手臂直進心窩,最後,一切都完結時,他拚命才忍住仰天大笑的衝動。原來年,是這樣簡單。
他匆匆走向門邊,剛伸出手卻有雷擊一樣縮回,他忘了一件事,他居然將青娘,忘記了。這盅湯,本該是由青娘端去的呀。少爺一死,青娘必是首當其衝。
青衣男子猶疑地在門裏踱著步子,青娘,他舍得嗎?十年前,他第一次見到了她,那樣一個籲栩栩脫俗的人嗬,就在他身後十幾步路,灼灼地望向他,小巧的臉孔細嫩泛粉,就是一朵早開的桃花。那一刻,他恍惚覺得,來張家,是對的,他該來,隻為見見她。
他抬頭,窗紙後影影綽綽的人兒,他的青娘。可前途呢,他的前途呢?不是沒想過,就如此與這樣一個溫婉賢惠的女子相守一生,等過兩年,張家放下人的時候,就走,男耕女織,兒女繞膝,平平靜靜地了此一生。但他這些年的才,可惜了。他,是該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呀,他是打小有聖人教導大的人。更何況,大丈夫和患無妻,好女子多,但功名,他默然。
青娘,莫怪我,怪隻怪,情勢逼人強,命啊,生就不公,想來,也是不公的,他攪了攪盤中的湯,徑直走出去了。檀木門,沉甸甸,門縫裏升騰起的灰塵,嗆人地迷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