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來說,一次不正義——商業欺騙,剝削窮人——不過小事一樁;對先知來說,卻是災難。對我們來說,不公正隻會傷害人民福祉;對先知來說,卻是對生存的致命打擊;對我們來說,那不過一個小插曲;對他們來說,則無異於一場浩劫,對世界的一大威脅。
——亞伯拉罕·赫舍爾《〈先知書〉導論》
“我不止一次否認過西蒙娜。”這是回憶錄《在薇依家的日子:安德烈和西蒙娜》的開篇之言。回憶錄寫得很出色,作者西爾維·薇依是西蒙娜的侄女,出生於她姑姑去世前一年。此言宛如當年聖彼得那句話的回響,卻未引起人們的注意。聖彼得當年三次否認所愛的耶穌,西蒙娜對此有過評論:“說到基督,‘我永遠不會否認你’,這話一經說出就已經背叛了基督。”維護真與善以及非世俗之物的力量並非來自內心。如果相信它是來自內心,那隻會是出於傲慢,其本身就背叛了心中所愛。西蒙娜的評論同樣未能引起人們注意。其實,正是西蒙娜替侄女消解了類似聖彼得遭遇的重負。然而問題依然存在:是什麼導致了西爾維·薇依否認這位提前赦免了她的名人姑姑呢?
西蒙娜·薇依,一位傳奇式的法國哲學家和神秘主義者,1943年在倫敦去世,時年34歲。在她短暫的一生中,她柏拉圖式地重構了基督教教義,在人類苦難與神的完美之間搭起一座橋梁。“希臘人的橋梁,”薇依寫道,“我們……不知道如何利用它們。以為橋梁就是用來在上麵建房子的……我們並不知道這些橋梁是為了讓我們跨越……從而可以接近上帝。”她以其《古代希臘的基督教暗示》一書,被教皇保羅四世視為影響了他一生的三大智者之一——另外二人是布萊士·帕斯卡和喬治·貝爾納諾斯。阿爾貝·加繆拜謁了她在巴黎居住過的公寓舊址,駐足沉思,爾後才去領諾貝爾文學獎。切斯瓦夫·米沃什,立陶宛-波蘭詩人,在他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致辭中提到西蒙娜·薇依:“她的作品給了我深刻影響。”他有部文集,其中有一篇專談“西蒙娜·薇依的重要性”。可以說,西蒙娜·薇依已成了崇拜的偶像,一個現代聖徒,同時也是一顆眼中釘,一個被指責在民族最需要的時候拋棄了自己民族的猶太人。既然西蒙娜能拋棄自己的民族,現在輪到她被自己的侄女拋棄了。由此我們麵對一個挑戰:究竟誰才是真實的西蒙娜·薇依?
要解決這個問題,關鍵不在於多了解一點曆史。我們已經有很多一流的西蒙娜·薇依傳記,從雅克·卡波德寫的第一部今天依然是經典的傳記《西蒙娜·薇依:愛的團契》,到她的朋友兼同學,同為哲學家的西蒙娜·佩特蒙所撰寫的以生活細節為主的《西蒙娜·薇依傳》,直到近年弗朗辛·杜·普萊西克斯·格雷更關注其心理的生平記述,等等,還有很多,在此隻提幾本。不用說,每部傳記都選取了不同角度來描寫薇依。的確,就像智力玩具中的拚板,薇依多姿多彩的人生片段,可以分別用來組裝成任意數量的不同畫麵或肖像。本書不打算贅述這類曆史內容。西蒙娜·薇依生命曆程的每一頁都已經被反複閱讀,以求忠實再現其生命的軌跡。現在需要的不是努力接近她生命的原貌,而是大膽地獨辟蹊徑,超越熟悉的表麵現象來獲得令人信服的結果。
我們必須努力模仿薇依所說的“一階藝術家”“一階”(first order):據本書作者帕拉·尤格拉教授解釋,“一階”和“二階”是數學用語,薇依喜用數學術語。“一階”指高於塵世,可以自由飛翔的境界,有優於普通人的含義。“二階”與底層普通人的塵世對應;第二章《六隻天鵝》中用到了“二階”一詞。,他的作品“以超驗模型為範本,但並不表現這種模型”,這一模型隻是他的靈感源泉。薇依的人生經曆,盡管有大起大落,但按這一思路,其本身並不是“真實的故事”,而更像單純的圖片,表達了某種更真實的事物。確實,薇依自己不僅僅看到生活的故事,還看到在生活故事觀照下的宇宙曆史。所以所謂的神話最終成了故事後麵的故事:“宇宙自身就是個隱喻,譬喻了神的各種真理,這就是神話的根基所在。”不僅薇依一人持有這種觀點。科學哲學家伊姆雷·拉卡托斯寫道:“可敬的曆史學家們有時候說,此處要努力實現的某種理性重建實為真實曆史的笨拙模仿……可是我們完全也可以說……曆史……隻不過是理性重建的笨拙模仿。”
然而,薇依的一生無疑是戲劇性的——就像弗納裏·奧康納說過,既是悲劇也是喜劇——一次沒有休息的旅行。睡眠對身體也許有好處,可是對靈魂而言卻意味著死亡。“靈魂睡了,”薇依說,“如果靈魂醒來片刻,那它就會轉而邁向(與神的)合法結合。”然而對許多人來說,宗教僅提供了一個慰藉的外殼,供他們爬進去睡眠。薇依堅持認為,科學也能提供類似的外殼。她樂意采納維特根斯坦的看法:“人要有驚奇就必須先得醒來……科學是一種使他重新入睡的辦法。”對這些殼內居民,即洞穴居民,薇依從柏拉圖哲學的角度對《福音書》進行的反思,好比喚醒他們的呐喊,剝掉了他們的保護層,使他們像死亡一般赤裸。確實,“真理是站在死亡一邊的”,薇依寫道,“除非使之赤裸,否則無法彰顯真理,而那種赤裸是死亡的。”也可以說,西蒙娜·薇依是為死亡而生的。在《斐多篇》中,她所喜愛的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聲稱,哲學隻是死亡練習。聞者無不駭然。她又何曾忘掉過柏拉圖的這一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