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餘英時 開啟共和之夢(1 / 3)

餘英時:安徽潛山人,1930年生於天津。1950年至1955年就讀於香港新亞書院及新亞研究所,師從錢穆先生。1956年至1961年就讀於哈佛大學,師從楊聯陞先生,獲博士學位。曾任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教授,香港新亞書院院長兼中文大學副校長,普林斯頓大學講座教授。著有《曆史與思想》、《史學與傳統》、《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文化評論與中國情懷》、《中國文化與現代變遷》、《曆史人物與文化危機》、《士與中國文化》、《方以智晚節考》、《論戴震與章學誠》、《朱熹的曆史世界》、《重尋胡適曆程》等。

思想人餘英時

2011年在我個人心靈史上是頗不平靜的一年。世事無常,人心變幻,家國多事,各種思想在腦海衝浪。這一年,我和餘英時先生越洋通話甚密,餘先生總為我解惑。正式發表的“公共話題”則是關於辛亥革命。國人仿佛有“百年情結”,辛亥革命百年之際,媒體同行的紀念專題鋪天蓋地,當中自然不乏借百年老酒杯澆新時代塊壘。而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向餘英時和金耀基二位先生請教。

餘英時很早就研究“革命”。1953年10月20日,餘英時在香港為《民主革命論》一書寫的代序開頭就說:“近百年來我們一直沉浮在革命的浪潮之中。正如狄更斯在《雙城記》開頭所說的:‘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光明的時代,這是黑暗的時代;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這,走向天堂;這,步往地獄!’而我則從懷疑革命,憎惡革命,轉而開始了我對革命的研究。”完成這本書的時候,餘英時二十三歲,其文筆之成熟讓我心折,而思想之深刻,至今讀來仍不過時。

有一次,我跟餘先生說,陳之藩先生寫《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時,也隻有二十二三歲,其思想上的先知先覺讓我驚訝。當整個時代的風氣變換時,陳之藩已經對“革命”看得十分透徹。後來的曆史一一證實了陳之藩的看法。驚濤駭浪的席卷之下,“不信流血革命,不信急功近利,不信憑空掉下餡餅,不信地上忽現天堂,隻信一點一滴的、一尺一寸的進步與改造”,正是胡適、陳之藩、餘英時的共識。

當年餘英時在《民主革命論》中認為革命的第一重精神是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如範仲淹所倡“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顧亭林則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餘英時特別指出:“革命不是少數人出風頭的事,不是一群人表現雄才大略的事,不是‘彼可取而代之’的事,不是殺人放火的事,不是你打倒我、我打倒你的事,也不是這個階級消滅那個階級的事,它是全麵社會的重建,整個文明的改造,和普遍福利的增進。”

而今回首百年,餘英時認為辛亥革命是晚清政府不願改革的結果。辛亥革命並不是暴力革命,沒有流太多血,共和製度向前跨進了一步。中國人要做共和之夢,但是辛亥革命之後有一些國內外的惡勢力,把這個夢想擋住了。這些惡勢力為了自己的利益,置老百姓於不顧。然而,中國的民間社會在慢慢往前走,文化思想界有了寬鬆自由的空氣。

從曆史來看,民國自有許多亂象。但是在中國思想史上,民初的文化界仿佛天才成群而來,所謂“民國風度”至今為一些人津津樂道,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在我看來,餘英時先生是一位具有舊派風度的現代學者,筆下深含溫情和理解,對世界的關懷與思考正是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

李懷宇:1911年發生辛亥革命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餘英時: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戊戌政變,光緒皇帝聽了康有為這些漢人的話,要進行改革,要奪慈禧太後的權,這是使她傷心欲絕的,她從此就防止把權力交給漢人。所以,清政府在戊戌政變以後,越來越控製政權,當時提出的口號就是要“保大清”,而不是“保中國”。滿人不能放棄政權的觀念一直到1908年慈禧太後死也沒改變,權力都是集中在滿人手上,他們對袁世凱也不放心。袁世凱到後來是告老回鄉。武昌首義發生以後,清政府收拾不了,因為軍隊聽袁世凱的話,不得不招他回來。我認為滿漢的界線到晚清更厲害了,政府不肯改革,立憲也一再拖延。那時候大家已經不耐煩了,不能等清政府改革了。康梁是保皇的,但是反慈禧的,問題就來了,滿人對漢人越來越怕,到最後漢人反滿的聲音越來越大。早期的孫中山還給李鴻章寫過信,那時候不是主張要革命,是要改革的。辛亥革命是滿人一再拒絕改革逼出來的。

我常常說,清廷等於一個黨一樣,內務府就等於黨的總部。到晚年,政府要抓權,不肯放鬆,這樣子矛盾越來越大了,當然漢人反滿的聲音越來越高,到最後就沒有辦法調和了。主張君主立憲的人很多,把皇帝去掉,在過去是很難想象的。但是,君主立憲的人慢慢動搖了,因為慈禧抓住大權不肯放鬆。這不是導致辛亥革命唯一的原因,但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康有為、梁啟超後來在日本辯論不過孫中山領導的汪精衛等人,漢人的民族仇恨的回憶像“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都回來了,兩邊各走極端,非革命不可了。不過,那時候的革命也不像後來的革命,組織並不是很嚴密,多少要靠地下的秘密社會的組織。秘密社會是孫中山想利用的,發動軍人仇滿,不願給滿人效忠了。後來黎元洪被逼參加革命,也是這樣的道理。

李懷宇:在1911年以前,中國人有沒有共和的夢想?

餘英時:很少人有這樣的想法。從另外一方麵講,康有為也提出過“共和”、“民主”的名字,還有香港一些政論家像鄭觀應,主要是受西方的影響。“共和”是老名詞,本來周朝就有“共和”的說法,指厲王出奔,由兩個貴族領袖共同執政。雖然不是現在的共和,但是有共和觀念。

李懷宇:1911年發生武昌首義,是不是有偶然性?

餘英時:當然有偶然性,革命黨暗地裏在軍隊中找同情的人。本來有一個計劃,被揭發出來了,提早了。當然辛亥革命之前有好多事件,最有名的就是廣州的黃花崗起義,那是很震動人心的一次,像林覺民的《與妻書》是感動很多人的,發生了意外的宣傳效果。人的正義感是不能消滅的,總有人要奮不顧身,這是很奇妙的。

李懷宇:當時同盟會在武昌首義所起的作用有多大?

餘英時:同盟會裏孫中山跟黃興又分開了,孫中山那時在美國捐錢,武昌事變爆發以後,才趕回來。而黃興先去了武漢,但是沒有成功,他自己沒有足夠的軍隊,還是要靠黎元洪帶的一批新軍。那時候袁世凱有最雄厚的軍事力量,他上來以後,革命軍是打不過的,但是袁世凱想消滅革命軍也很難。那時候因為光緒已經死了,君主立憲沒有辦法號召了,而袁世凱就想借此機會抓權了,所以先是讓他來撲滅革命軍,後是讓他為兩邊主持和議,讓皇帝和平退位。辛亥革命沒有流好多血,不像法國大革命,也不像俄國革命,甚至不像國民黨的北伐革命。基本上是體製忽然就改換了,所謂的天子是三歲登基的宣統,不可能號召起國人向他盡忠的心理,如果光緒還活著,可能有這樣的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