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鄭穀垛又死了(3 / 3)

老掌櫃怎還不回來?

麻葉孤零零的想。

老晌大熱的,他們一家總不會還在田頭吧?

麻葉孤零零的又想。

接下去,各家的煙囟又冒罷燒柴草的煙霧了,各家灶鍋又叮當罷洗刷的聲響了。

今晌午肯定是等不回老掌櫃了。

麻葉不緊不慢的想。

回吧,後晌再來等吧。

麻葉不緊不慢的又想。

自己肚饑肚飽不是大事,老公爹現在是死著不存在肚饑肚飽的問題,主是要建社。建社早上走時說,上午放了學就回來。建社一回家,就會肚饑肚餓。是不能叫建社肚餓肚餓的,一定得給建社做吃做喝。

麻葉就回家了。

夏秋之交,正午的日光,還很是苛刻很是不近人情的。青石板街路,被曬得火燒火燎,被曬得幹崩崩的飛青煙。沒有風,隻有紅彤彤的酷熱塞滿街巷。沒走多遠,麻葉就被烤下一身吱吱叫的汗珠子。

淌著汗熱,緊緊趕到家,兒子建社果然早已回來,也跟她上午一樣,孤零零的坐在院門墩上。

開鎖,母子進院門。再開上房屋鎖,麻葉沒進。麻葉說,建社,去叫叫你爺,看能不能叫醒。建社乖乖進去,麻葉倒轉身進了灶房。麻葉沒給建社說他爺死了。麻葉想,建社爺爺終是要被叫醒的。隻是早一晌晚一晌的事,隻是老掌櫃早來喊叫晚來喊叫的事。既然要被叫活,就不必給建社提說死的事。

把建社支派到上房,麻葉急往灶鍋添水,然後急點柴草。回來遲了,做飯做遲了,不能再慢手慢腳了。點罷了灶鍋柴草,再剁北瓜菜,再揉麵擀麵條。忙罷鍋下忙鍋上,手忙腳亂。

這時候,茫城那邊的趙裕德是吃過午飯了。一斤二兩全國流動糧票兩毛四分錢買了三個白麵饃。他們仨,每人吃一個,麵湯水不收錢,盡喝。吃了喝了回到候車室,綾子排隊買二日五點半發往鄭州的車票。買票隊伍排得很長,趙裕德沒事幹,身子困,眼澀,就簡單的坐著睡熟了。

簡單的小睡裏,趙裕德發現自己走回到他舊年福源商鋪的後宅院裏。他的“福源”後宅院,有一半早年間劃給了寨東門的鄭穀垛家。趙穀垛後來拉了一道牆,自立個獨家小院。

“革命吧!”

“咋革?”

“把他捆起來。”

“再咋革?”

“把他吊起來。”

鄭穀垛院門外,有棵老桑樹,這時節正枝大葉茂著正蔭天庇日著。尋聲看去,趙裕德看見老桑上吊著一個人。再細看,那個被吊的人,竟然是鄭穀垛。

無法無天,惡劣透頂。鄭穀垛是國家主人,是革命階級,是涅陽紅色革命派鄭麥芽鄭滿囤的老爹,是革命老爹,是人民老爹。你們怎敢革命到革命老爹的頭上?怎敢革命到人民老爹的頭上?你們這樣整,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是不會落個好結局的。你們犯了革命大忌,你們犯了砍頭罪犯了滅門滅族罪。你們大幼稚、太不懂世道,你們……不行,必須挽救他們,必須阻止他們,必須給他們指條光明路……趙裕德挺身而出……

“鄭穀垛是老貧農。”

“知道。”

“鄭穀垛是萬惡舊社會最窮的人。”

“知道。”

“鄭穀垛是革命新社會最革命的成份。”

“知道。”

“你們啥都知道,咋還敢朝鄭穀垛幹革命?”

“啥革命都革一遍了,輪到革他的命了。”

“鄭穀垛是自家人。“

“革命革到這年份,輪到革自家人的命了。”

“鄭穀垛是革命親人。”

“越是革命親人,越要挨革命。”

糊塗。趙裕德隻懂得革命的主要對象,是地主富農資本家舊官舊職敵嫌特嫌右派右傾“老鼠屎”壞分子“社會渣滓”“麻雀嘴”等等之輩。從沒聽說過,挨革命還有換對象的。從沒聽說過,挨革命是輪流著挨的。也從沒聽說過,挨革命能挨給革命自家人挨給革命親人的。糊塗,不明白。奇怪。

“這是啥理論?”

“最革命理論。”

“這理論太過分。”

“扯蛋!這是革命最高境界。”

正在對鄭穀垛革命著的人,很有點討厭趙裕德了。他們覺著趙裕德,太無知,太無革命教養。他們覺著趙裕德,很不該插來這些囉嗦,很不該給革命行動添麻煩。他們生生硬硬的,對趙裕德甩去了“扯蛋”二字。

“扯蛋”二字如同雷震,“扯蛋”二字紅光四射。趙裕德害怕了,他不敢再跟他們理論了,不敢往“扯蛋”上撞,不敢往“最高境界”上撞。他乖在一旁,哆嗦著他的膽顫心驚,哆哆嗦嗦站立。

“革命人是不講私情的,是沒有孝道的。爹,容女兒對你幹革命吧!”

“我這球人不幹鬥爭手癢,不幹鬥爭不安生。我這球毛病,爹你是知道的。沒法子,兒子這就對你開展鬥爭了。”

就在趙裕德哆嗦一旁站立的時候,從紅色革命派的人群中走出了一男一女。這對男女,一邊跟鄭穀垛商討著革命的具體事宜,一邊逼近鄭穀垛。

哧——

趙裕德突然聽到了一聲剝豬皮的聲響。

哧——

趙裕德又聽到了一聲剝豬皮的聲響。

誰在幹宰殺?

誰在幹割肉?

抬頭看天,大天一馬平川。

低頭看地,老地一片僵硬。

朝蔭蔭庇日的桑樹下看去,趙裕德竟看見鄭穀垛的胸脯已血淋淋著破爛,如是剛剛遭遇了群狗的侵吞和撕咬。再看,鄭穀垛身旁的那雙男女,嘴上都刁著油乎乎的膘肥肉皮子。

“狗!”

哆嗦著驚怕的趙裕德,竟脫口而出了他毫無思想準備的一個罵字。

“你罵誰是狗?這是革命人和革命人中的事,你有啥看不慣?”

“你看你這球人,貧雇農啃貧雇農礙著你反動派啥了你罵人?”

這對男女容不得趙裕德對他們的幹涉,容不得趙裕德罵他們是狗。他倆吞下了口中的膘肥肉,血著長牙直對著趙裕德。

“啊——”

這對啃吃鄭穀垛皮肉的男女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鄭穀垛的女兒麥芽和兒子滿囤。

……

“啊”的一聲驚叫後,趙裕德從他簡單的小睡裏醒回現實。他揉揉眼,稍稍穩過神,忽覺渾身轟轟隆隆的轟隆出密密麻麻的冷疙瘩。不吉,惡夢兆凶,必是鄭穀垛又遭遇牛頭馬麵鬼了。

“我要回。”

“我今下午就要回涅陽。”

“我不去鄭州送你們了。”

一夢醒來,趙裕德迅速改變了主意。他給如珠交待,快告正排隊的綾子,給他買一張今下午就返鎮平的車票。

而這時候,正手忙腳亂著剁瓜菜揉麵擀麵條的麻葉,忽然看見兒子建社慌慌張張跑進了灶房。

麻葉問:“叫醒爺爺沒有?”

建社說:“爺爺沒耳朵了。”

麻葉說:“瞎說。”

建社說:“爺爺也沒眼珠子了。”

麻葉說:“瞎說。”

建社說:“爺爺的肉皮子也叫撕走了。”

麻葉說:“盡瞎說盡瞎說,再瞎說我叫你挨擀麵杖。”

建社說:“我沒瞎說。不信,你去看看,一大群老鼠正吃我爺爺哩!”

建社沒瞎說。真的沒瞎說。麻葉丟下擀麵杖,疑惑著腳步,去上房一看,果然見到一群大大小小胖胖瘦瘦的灰老鼠,正密麻在老公爹的頭上胸上腿上,唧唧咕咕,吱吱喳喳,濫牙濫齒,濫咬濫嚼。

畜牲!

畜牲們!

麻葉順手抓起一把笤帚,朝公爹身上的鼠害們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