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雲南,一直仿佛是遠在天之外、雲之南的遠方。可是去年頭一次試探,它的風土人物,就使我震驚並且感到了不可抗拒的吸引,我感到欣喜。那時我剛剛從旱渴不毛的大西北走來,突然間,茫然的心裏湧進了這麼一派濕潤與美色的浸漫。南方,仿徨中我已經幾次捉摸著這個詞兒。體內仿佛生出一絲音響。我自以為早已於我無緣,早已決絕地放棄了的滋潤和美色,顫抖著複蘇了。
站在曲靖郊外的曠地裏,雲南的風滿懷撲來。在司機熟識的這個修理棚兼小飯館,一車人獨有我一個不吃飯。
但我心情舒暢,兩口一個地吃著芭蕉。我盡情地眺望著,眼底茫茫無盡的,是不平地起伏的、讓我欣喜不已的南方高原。
此刻,是這一次雲南探訪的最後前夜。心情清淡又自在。視野裏,雲層中的最後一抹橙色已經褪盡。十數個村莊的浪遊剛剛結束,滿腹都是新鮮的事情。雲南特有的晴朗暮靄,正漸漸變成一派黯淡。曲靖郊外的這個小站地勢很高,能看見層層的高大山脈的影子。迎著一陣陣都吹透了肌膚的南方勁風,我在這裏向雲南告別,等著進入貴州。
我吃著芭蕉,等著車,回想著這一次--還是始於去年歲末的小小的旅行。司機回來了,乘客們湧向車門。巨大的車廂蠕動了,車外已辨不出天和山。離開曲靖的時候,天黑了。
星
夜行開始了。兩省邊界的道路很壞,顛簸搖晃中,長途臥鋪車開得很慢。我暗暗想,看不見兩省交界的關口了,記得地圖上它被寫作勝境關。鄰座是一個漢子,他遞給我一支煙,問答間判斷出我是北方人。“你們吃不慣大米飯吧?”他問。我否認說:“不,因為我帶了飯。”感於他的留意,我趕快也遞給他煙。漫長的夜路搖晃著,車熄滅了燈光,裏外漆黑一片。
首先看見了星。好亮嗬,我不由地想。好像,比在剛剛過去的這個月,住在寨子裏每夜看、已經看熟悉了的那些星,還要明亮。我被莫名的感觸吸引,探身出窗,把腦袋浸入了清冽的夜風。
真是星漢燦爛,滿天璀璨。如銀如雨的晶瑩星群,使人憶起往事和舊地。我馬上想到自己一生的浪費。比如,除了金釘星(Alten gades,北極星)之外,我根本沒有在乎過草原上空夜夜繁華的星群。還有後來,在新疆的阿勒泰,在西海固的沙溝,它們都曾在夜晚與我相伴。我總是凝望它們,想著別的心事。
此刻望著這南方的星空,我覺察出,這是第一次,心思全在星星。因為隻有注視著它,人才能相信天道的恒定。遠處似乎傳來世間的喧囂,隱約的圍攻和誹謗。但是在夜和星的俯視下,人好像觸著了身近的微渺。
我怕風吹著同車的乘客,就放下窗子。可是它們那麼明亮,那麼臨近,那麼閃耀得逼人。“星星亮喲。”黑暗中,鄰座的漢子突然說話了。我吃了一驚,忙答應著,又打開窗探出身子。
我的頭浸在星河之中。我感到了一種撫淹摩漫,一種強大的托扶。
就像在草原一樣,每當給羊群下夜總會孤單。那時,滿頭頂的一天繁星,常常向身體裏注進一絲古怪的情緒。難怪繞著羊群踱著走著,下夜人會忽然間唱出聲來--浪漫就是能夠對抗平庸。
在大西北的山村裏體驗更會清晰:貧瘠的日子,更使人容易注意到夜裏的星。在那幾年,我習慣每天晚上都出門走走。燦爛的星空下,窮苦得使人憤怒的景色不見了,不平得使人哀傷的世間消失了,隻有蒼茫的星河,在上方閃滅移變。在那些年裏,我常常覺得自己真的看到了--天上的彼界,完全壓攝了黑暗的此界。
而今往昔早已逝盡。我沒有如他們盼望的那樣死去,也沒有如他們害怕的那樣創造。我隻是恍如迷子,獨自一人,隨風遊蕩,唯恐失語。一年來,有時完全忘了白晝黑夜,有時好像也曾留意過頂上的點點晶瑩。春季在洞庭,苦夏在祁連,涼秋在運河,現在節令已是冬日,又從雲南走向貴州。灑滿一天的銀星高高護苫,任人們怎麼行走,任地理怎麼改換,它永遠不熄不滅,閃耀在處處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