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沉默(1 / 2)

我明白蒼穹的靜默

世人的話卻從不理會

——荷爾德林

啞巴,好幾天沒到門上要飯了。

啞巴,一輩子的單身漢,無兒無女。

可是,卻有很多孩子認他做幹爸。

他,是我的幹爸,同樣也是鎮上大半孩子的幹爸。在有財鎮有這樣一種說法,每個孩子出生後都會有無數的災難,最廉價方便的破解辦法便是認一個啞巴做幹爸。係個紅線繩,打發一碗飯後,啞巴就多了一個幹兒子或者幹女兒。

啞巴並沒有多大用處,大人隻說啞巴是可以替人消災的。

有財鎮並沒有財,或許是自古太窮,人們對財富極度渴望,不知什麼時候流傳下來這個名字。

鎮上有一條水渠,不知淌了多少年,渠的上遊本有一個很小的水電站,可惜,因為1998年的大水,渠水改道後就廢棄了。自此,唯一貫穿全鎮的大渠告別了清水流淌的曆史,開始了幹涸汙濁的歲月。大量的生活垃圾塞滿了整條水渠,發出惡心的氣味,水渠有的地方已被填得和地麵齊平。街道上也散落著林林總總的垃圾,晴天時塵土飛揚,一下雨就泥濘不堪,汙水橫流。

門前洗澡摸魚洗菜洗衣服的場景,隻殘存在上世紀的記憶裏,隨著童年的歡笑漸行漸遠……

生活依舊,隻是漸漸改了一些麵目。人們想方設法逃離這個出生成長的地方,有的外出掙錢,有的開山挖礦。可掙錢之後,這個地方也沒變得多麼幹淨富裕,隻是多了一些穿著時髦、大腹便便的人,他們開著小汽車在路上馳騁而過,揚起滾滾的塵土,拍打行人的臉龐,也算給有財鎮帶來了些許新氣象。

時光如梭,歲月如歌。望城南舊人,青絲白發,蹉跎……

有財鎮還是那個有財鎮,隻是再沒了青山綠水,溪水流淌,鳥叫蟬鳴……

有財鎮的人卻變了,沒了昔日的歡聲笑語,樸實勤勞,卻多了紅磚白牆,車輪滾滾,銅臭之氣……

唯一不變的,是在電廠附近一個破舊的小磚窯裏居住的啞巴,幾十年來,始終如故。

他,沒有名字。或許他有名字,大家也忘了,人們都稱他為啞巴。

無論冬夏,他總是穿著破舊肮髒的、可以看到棉絮的襖子,頭發永遠是一副“犀利哥”的造型,破舊布鞋的年齡可能比很多他的幹孩子還大,不時露出發黑的腳丫。一雙筷子,一個黃色的搪瓷碗,嘟嘟囔囔從喉嚨裏發出誰都聽不懂的聲音,那是他所有的言語。

很多小孩子不吃飯或者哭的時候,大人們會嚇唬他說:“再鬧,讓啞巴把你帶走!”於是,小孩兒大都不敢哭了。

並不是每家都會給他剩飯吃。有的人寧願喂豬喂雞,也不願打發他一碗吃的,雖還念著孩子幹爸的交情,但那交情,一頓飯早還了。

可這麼多年,死了很多人,啞巴卻還活著。

奶奶曾說,人到要飯的地步,總是不情願的,誰沒個落魄的時候?所以,我家總會把飯多做一些。奶奶說,這是給你們積功德。後來,奶奶去世了,我們依然遵循著慣例。

可這幾天,家裏的剩飯總是打發不出去。

過了些天,有人說,啞巴死了,晚上回去的時候,路上沒有街燈,就這麼被大貨車撞死了。

似乎沒幾個人會關心這個幾乎毫無瓜葛的人的死活。這個消息之所以傳開,是因為聽說啞巴突然冒出來很多親戚,圍在鎮政府的門口,一定要討個說法。

印象中一輩子孤苦伶仃的啞巴,竟然有幾十號親戚?這事兒在有財鎮上頓時炸開了鍋。

肇事司機說,啞巴後事他負責料理,給他風光厚葬,像親兒子一樣,以後年年給他上墳,也算贖自己的罪。

按理說,這該是很好的結果了,啞巴也算可以瞑目了。人活一輩子,辛辛苦苦,不就是圖個老了之後能風風光光,氣氣派派嗎?可他無兒無女,要是沒這事兒,說不定哪天餓死凍死在破磚窯裏也沒人知道。

可是,親戚們不幹了,七嘴八舌非要討個說法,讓司機賠償。一開始,人們以為他們是敲詐勒索,沒想到經一些老人證實,人家還真是實打實的親戚呢。有的是顧不住自己的窮親戚,站在人群中頗有些膽怯,縮頭縮腦;也不乏在鎮上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底氣十足,氣勢洶洶。大家就這樣爭執著,那個司機的氣勢越來越軟,隻是硬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