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洛桑】在時間中心喚醒童話(1 / 2)

這才是王子到達時目睹的城市,壁爐中的火、烤麵包的香味、半枯萎的天竺葵、馬兒被風揚起的鬃毛,都已停滯。

我們沿著232級石階向上,昏黃的燈火照亮一小段狹窄盤旋的台階,身前和身後都是沉沉的黑暗。拉長的影子淡淡地貼著石壁,形成一片微弱而搖擺的領地。J走在第一個,我最後一個,攀登在令人暈頭轉向的通向塔頂之路上。 我有些氣喘地問:“你信天主教嗎。”

“以前信,但我現在更相信,信仰是不分宗教派別的。”他停下來,右手食指指著上方說,“我們的天上都有同一位神,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多麼完美,也多麼討巧的回答,他也許正擔心會遇上一群來自東方的狂熱的佛教徒。

即便去教堂是開始於很久以前的例行家事,我還是沒能融入這種氣氛。最初的鄉村教堂是小河邊一個帶院落的大禮堂,洗禮池旁種著海棠。姑媽總會在禮拜天帶我前往,勻給我一個下跪的麻草墊。清淡的基督教堂隻在聖誕節時盛裝,總記得身材瘦小的我被人海擠得如一根浮枝,卻不忘從老太太手裏領取一袋小小的聖糕;某年的聖誕夜我爬上末排的草墊堆,把手舉得老高搶答牧師關於聖經的問題,隻為了吸引台上唱詩班裏套著白褂子的表哥的注意。 後來一位美國鋼鐵大王,也是我們鎮信仰基督教的傑出市民,年老時重遊家鄉,把它修成了一棟有著灰白色牆麵和尖頂的兩層小樓。從此,整齊的長條座位使聖誕夜過於有秩序,燈光過於明亮,這一切都缺少了恍惚夢境的特質。

而這一刻,異域的、陌生的石壁圈起了我們,引向更近神的高度。我們鑽出通道,置身於城市的雲端,剔透的寶藍色天空後隱藏著若隱若現的天光。從教堂頂端俯瞰隨山勢起伏的洛桑老城,中世紀民居窗內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純潔祥和,全在其他城市所常見的夜間斑斕甚至邋遢的光芒和暗湧的欲望。 離10點還有10分鍾。曾有一陣,洛桑老城在我心裏是一塊清晨帶出門的白手帕,時間帶給它麵目全非的命運。而一個人對一個僅有一麵之緣的城市會有多大的誤解?

周末和冰涼的雨使整個城市空蕩蕩的,彌漫著令人手足無措的孤獨感。“這是睡美人的城市。”我對每個人都那麼描述,毫不理會以後在資料上讀到的它的繁華似錦。 沿一條潮濕陡峭的石板路,經過安靜的咖啡店、明亮的商店櫥窗,轉過中世紀的噴泉廣場,從有木棚罩頂的石階向上,整個上午都沒有撞到一個行人。當小公主被紡針紮到的那一刻,所有的城民立刻沉沉睡去……這才是王子到達時目睹的城市,壁爐中的火、烤麵包的香味、半枯萎的天竺葵、馬兒被風揚起的鬃毛,都已停滯。 城市在睡夢中露出的笑容有幾分肅殺,而王子要見的愛人,臉上的紅暈還沒有退去。

下雨時氣溫驟降,有人冷得跺腳,吵嚷著要回酒店拿衣服,並抱怨這鬼天氣影響了他們留影。我沒帶傘,把相機藏在絨外套裏,在長廊下躲雨,突然意識到這就是物理學家阿蘭·萊特曼所說的靜止的時間中心:“他們寧要永恒的滿足,即使永恒意味著固定凝滯,像標本盒裏的蝴蝶一樣。”

這座1150年動工修建、1275年落成的聖母大教堂,具有歌特式陰鬱而華貴的氣質。流蘇般下垂的石柱上尚未磨滅的彩繪,以及玫瑰窗上豔麗繁複的圖案,是肅穆籠罩下的狂歡。無處藏身的我局促地扶欄而站,吹著讓人眼睛濕潤的夜風。

J借著蠟燭的火光,照著門鎖掏鑰匙。 J在塔頂的住所,借用木梁之間狹長的空間,局促、單調,站了兩個人後連轉身都困難。我在門後發現了彩色蠟筆畫:草地上的小女孩。這提醒我,43歲的主人公J是兩個女孩的父親、妻子的丈夫、曾經的法文老師、白天為殘疾人工作的社工。每天淩晨兩點J結束他的職責,如果天氣轉冷他就睡在這裏,一邊讀書,一邊在靠牆的小木桌上慢慢熬著奶酪火鍋。

下午我站在教堂內部,突然感覺頂部像瀑布般瀉下的石雕似曾相識,從包裏掏出在日內瓦聖皮埃爾大教堂內買的明信片,吃驚地發現明信片上的教堂竟不是聖皮埃爾,而是這一座。我想把這個巧合寫在它的背麵與人分享,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全任何人的地址、郵編。我突然變得有點兒慚愧,甚至暴躁了。時間,終於使所有的人、所有的感覺不再親密無間。就像這座教堂由堅硬的線條勾勒的高聳入雲的黑影,無時無刻不為了昭示力量和威懾。 而建築側麵的塔樓或鍾樓,又帶著怎樣的精神隱喻?睡美人躺在35英尺的塔樓上沉睡了100年,被囚禁的萵苣姑娘就是從塔樓上垂下她的長發迎接情人,巫婆總是形單影隻守著塔樓,還有傳說之外的J,也許一生中所有的黑夜都將獨自住在雲端,距離每一個他人都至少有幾百英尺。每天清晨當鳥叫帶來美麗的洛桑黎明,當日內瓦湖和阿爾卑斯山在視線盡頭出現,他才得以從職責中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