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伊斯多維爾(1 / 3)

踏上安拉峭壁的第三層台階,伊斯多維爾決定休息一下,他靠著石壁坐倒,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的一頭白發上,不遠處的無花木在風中沙沙作響,伊斯多維爾閉上眼,多久了呢,他靜靜的想。也許對於精靈們來說,時光的流逝並不是一件特別值得關注的事情,但他不一樣,作為仙林的心智長老,伊斯多維爾已經宣誓放棄了永遠的青春,每一次日落都會在他身上留下傷痕——必將被帶入墳墓的傷痕。

伊斯多維爾站起身,走完最後一層台階,他歎息著跨入幽深的洞穴,一縷陽光順著設計精巧的石窗透入,照亮滿地的白發和石床上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孔。伊斯多維爾停下腳步,石床上的人側耳傾聽,她的銀色眼瞳依舊美麗而冰冷,但伊斯多維爾知道,如今那雙受到詛咒的眼睛已經失去了所有光明。

“你回來了嗎,森特利爾?”床上的人伸出雙手,臉上的笑容卻讓人心碎。

伊斯多維爾快步走到床邊,握住那雙冰涼的手,森特利爾,這就是僅剩的東西嗎,他俯下身,伸手撫摸那張不會衰老的臉孔,心中卻充滿悲傷:

“是我啊,姐姐,伊斯多維爾。”

“伊斯多維爾?”床上的人有些茫然的重複著,她轉過臉,眼中卻映不出他的身影,短暫的寂靜之後,她忽然猛的抱住他,“不要走,森特利爾,”她呼喊著,“我會照顧伊斯多維爾,不要走,求求你,我都看到了!”

那是記憶中溫暖的擁抱嗎?片刻的僵硬過後,伊斯多維爾跪下來,微涼的液體落入頸間,他猶豫著把雙手放上懷中瘦弱的脊背,然後卻難以自持的越抱越緊,當久違的淚水終於溢出眼眶,伊斯多維爾隻得努力揚起頭,我可憐的姐姐啊,你僅剩的東西就隻有父親的名字嗎?

“我不會離開了,”旋轉的氣流卷起滿地的白發,如同卷起一蓬雪花,“我會留下來陪著你,銀色眼睛的阿加莎……”

那是記憶中翠綠的葉片,那是記憶中燦爛的陽光,那是記憶中母親的笑臉,那是記憶中的初見……

“來見見你的堂姐。”

父親的聲音依舊低沉而疲倦,但伊斯多維爾卻隻是躲在他身後,有些好奇的探出頭,我的堂姐?很長時間以來,伊斯多維爾都認為世上最美麗的人就是母親,直到那一次的目光相接。多麼美麗的人兒啊,伊斯多維爾呆呆看著眼前的精靈,差一點就忘記了呼吸,她的眼睛竟然是漂亮的銀色,她也在看我嗎,為什麼她顯得有些不高興?是誰讓她悶悶不樂?憑著一種直覺,伊斯多維爾轉頭看著父親,眼前的一切都讓他迷惑不解。

待到他明白這些事情的時候,已經是許多年後了。作為流風騎士的兒子,伊斯多維爾身體羸弱,無法使劍。在他15歲的時候,他做了第一次元素測試,結果卻全軍覆沒,他甚至不具備一個普通人類的元素感應能力。那一天,伊斯多維爾坐在家門前看著太陽緩緩落下,隻覺得萬念俱灰。他們這種人在精靈語中有一種專門的稱呼,叫‘特倫’,意思就是殘廢。伊斯多維爾還記得阿加莎第一次帶他到父親的秘密基地,她給他講那些關於飛翔的故事,他還記得阿加莎眼中的光芒,但當他們試圖去‘感受自由’的時候,伊斯多維爾卻怎麼都爬不上那些高大的無花木。他精疲力盡的坐在樹下,望著阿加莎同情的目光,他恨不得當場死去,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去過屋後的無花木林,也是在那一天,伊斯多維爾最終明白,他永遠無法成為父親那樣的精靈,永遠無法成為偉大的流風騎士……

風穿過洞穴的時候發出輕響,如同吟遊詩人的低吟淺唱。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伊斯多維爾站起身,阿加莎已經沉沉睡去。

“我們找到布蘭切特了。”

格裏菲斯的聲音聽起來空蕩蕩的,伊斯多維爾沒有回頭,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從回憶中抽回思緒,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的遙遠,那滿地的白發看起來就像一幅冬天的油畫,麵前的石壁緩緩後退,伊斯多維爾置身於記憶中金色的仙林,太陽在天上畫著一成不變的優美曲線,無數個星空交替閃現,陰森的城堡,平靜的小鎮,一望無際的草原,聳入雲霄的戈比多斯峰,連綿不絕的褐鐵山,許多人走向他,許多人離開他,神情凝重的是父親,目光冰冷的是阿加莎,堅定冷酷的是莫裏斯,麵帶笑容的是布蘭切特,還有格裏菲斯,沉默的格裏菲斯,總是站在他身後的格裏菲斯,黑色的格裏菲斯就像黑色的渡鴉,永遠都帶來黑色的消息,是他說出了女皇的降生,是他說出了布蘭切特的背叛,是他說出了阿加莎的囚禁,也是他,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為伊斯多維爾指出了命運的方向……

“劍術需要強壯的身體,法術需要非凡的天賦,真遺憾,伊斯多維爾,這兩種東西我們都沒有,我們是‘特倫’,我們的肌肉比女人還無力,我們的天賦比獸人都平庸。絕望嗎,伊斯多維爾,幾年前我也和你一樣,覺得生命已經失去了意義。父神創造了這世界中的萬千生命,有些格外強壯,有些格外聰穎,有些卻天生殘疾,這是他的殘酷,卻也是他的慈悲。你要知道,伊斯多維爾,這世界本身就是殘缺的,完美從來都不存在。父神以他自己的形象創造了第一個造物,他給予他最強大的力量,最堅定的意誌,最聰明的頭腦,最榮耀的地位,他是眾神中最光輝的晨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六翼天使,但結果呢?結果卻帶來了貪婪的背叛。如果最完美的造物都有著最醜陋的缺陷,那麼反過來說,伊斯多維爾,我們這樣的殘廢一定也有著不為人知的優勢……”

“這世界上有一種力量,它不需要強壯的身體,不需要特定的天賦,相反,隻有當你失去這些通常的優勢時,你才有可能獲得它,伊斯多維爾,它需要你理解世界的表象,它需要你進入自己的內心,它根源於智慧和精神,它將你與世界本身連接在一起,當你擁有了它的時候,便能擺脫這醜陋肉體的禁錮,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我已經決定要去尋找它,伊斯多維爾,你願意加入嗎?我覺得你比我更有天分,伊斯多維爾,記住它的名字,在最古老的記載中,這種魔力被稱為——心智力量……”

那個時候,伊斯多維爾並不理解這四個字的真正含義,他隻是覺得格裏菲斯那空蕩蕩的聲音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不過伊斯多維爾確實有一項非凡的才能,那就是他超人般的記憶力。在他很小的時候,伊斯多維爾就發現他可以記住夜裏的每一個夢境,他喜歡向阿加莎講述他的夢,也喜歡看阿加莎驚奇的樣子。當他在高樹塔獲得一份整理書籍的工作時,他終於找到了這份才能的用途。也許伊斯多維爾是仙林曆史上知道最多咒語的精靈,盡管他使不出一個最初級的法術。很快,小小的高樹塔就不能滿足他的需求了。在又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格裏菲斯為他帶來遠行的消息,他們的目標是星月公會的預言大廳,那裏有著整個大陸最豐富的藏書。長老常說,旅行會改變一個精靈,相遇與別離,獲得與失去,而成長就是不斷的舍棄……

盡管太陽西沉,但這洞穴中卻並不昏暗,這個精巧的光路設計也是出自伊斯多維爾之手。如果要囚禁我的姐姐,那就讓我親自動手吧。伊斯多維爾還記得他說出這句話時長老的神情,那個時候,他認為那是出於愧疚,但很多年後的今天,他卻明白,那實在是洞悉結局後的悲哀。

“讓莫裏斯全權處理吧。”伊斯多維爾花了很大力氣才最終說出這句話,冷酷的莫裏斯,無情的莫裏斯,伊斯多維爾幾乎已經看到了結果,他閉上眼深深地歎了口氣,也許是和阿加莎的見麵讓他想起了那些早該忘記的東西以及那些早該丟棄的感情。

格裏菲斯依舊默默地站在他身後,久久沒有說話,但伊斯多維爾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仿佛可以看穿自己的目光……

“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格裏菲斯轉身的時候,伊斯多維爾輕聲問。

光線隱去又出現,格裏菲斯邁步而出,但他的聲音卻隨著風飄入洞中,在石壁間碰撞回蕩,仿佛敲響的警鍾:

“記得,是我們把自己獻給仙林的日子。”

伊斯多維爾低下頭,阿加莎沉靜的臉龐映入眼簾,她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臉上還掛著笑容,伊斯多維爾的視線漸漸模糊,恍惚中,阿加莎熟睡的臉和另一張臉孔疊合在一起,這麼多年了,時間可以衝淡一切,但有一個聲音,卻總是無法從腦海中抹去。把自己獻給仙林的日子,伊斯多維爾低聲重複,是的,這是今天的一個含義,卻不是全部的含義……

“還活著嗎?”女孩坐在屍體上,饒有興趣的打量著伊斯多維爾,她穿著一身男人的鎧甲,一條髒兮兮的披風沾滿血漬。

伊斯多維爾翻了個身,隻覺得頭痛欲裂,要不是匆忙中撿了個頭盔戴上,現在的他的腦袋就變成爛蘋果了。他站起身看著女孩,估量著她的身份,有豁口的長劍,不合身的鎧甲,玩世不恭的笑容,自從和格裏菲斯失散後,伊斯多維爾已經記不起過了多長時間,出發時的雄心壯誌如今已經隻剩下保命的希望,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逐漸學會了從外貌觀察一個人的內心,對於不會劍術,不懂魔法的自己,這幾乎就是最重要的活命技巧了。

“我……我……”伊斯多維爾舉起手,用最快的速度在記憶中搜尋可以換命的東西,錢早就被搶光了,傭兵們對書沒有興趣,衣服?不行!匕首?已經不知道丟到那裏去了!伊斯多維爾怔怔看著女孩,匆忙中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你受傷了!”他看著女孩腿上的繃帶,雖然紮的很緊,但殷紅的顏色還是在緩慢擴大,“我是個醫生!”他用力指著自己,似乎想增強這句話的說服力,“別殺我,我幫你們治傷。”

“醫生?”女孩低頭看了一眼腿上的傷口,忽然露出燦爛的笑容:

“嗨,喬恩!”他衝一個高大的男子招了招手,“我們有個醫生了。”她說。

那是伊斯多維爾第一次見到卡嘉莉,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這個相遇將改變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