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夏天,我在念初二。已經快兩年時間了,我還沒適應中學生活,正在由小學時的優生向差生轉變。父母已開始接受現實,計劃等我初中畢業後拜師學門手藝。母親說,學石匠太累,要掄大錘,一不小心就會傷筋動骨,最好學裁縫或者木匠。父親說,不能退學,要堅持,一定要拿到畢業證,不然這兩年也白讀了。我當時從未想過自己的未來,基本上是順其自然,無所用心。學校在鄉場上,除了鄉政府、糧站、衛生院和學校這些國家單位外,還有十來戶居民。鄉場僅一條街道,總長不到兩百米。有幾戶農民也住街上,因為要下地種莊稼,比起吃商品糧的居民自然要低人一等。但在我們鄉下學生眼中,他們既然住在街上,和國家單位靠得那麼近,所以又高出一截,跟一般農民不可同日而語。我偶爾也想過,要是有錢了,能不能在街道盡頭的空地上蓋一間房子呢?但很快就覺得這是非分之想,頗有些大逆不道。平時街上冷冷清清,隔三岔五,鄉政府的一個工作人員會站在鄉人民政府那塊牌子下,大聲喊某某某接電話,被喊的人便像上台領獎一般,風風火火地向鄉政府跑去。每逢當場天就不一樣了,四麵八方的農民沿著大路小路彙集到小小的鄉場上,街上摩肩接踵,人聲鼎沸。我們的教室外便是剃頭的攤位,剃頭匠把工具箱放在教室的窗台上,再靠牆擺一條長凳,理發的人便陸續坐上去。窗戶隻剩下一個空框架,剃頭匠的工具一不小心就掉到教室裏麵,有同學悄悄藏起來,剃頭匠便找班主任要。鄉黨委書記說,教室外隻能擺剃頭攤,其它的要討價還價,噪音大,會影響學校的教學秩序。如果當場天遇上英語課,便會改上數學,據說因為教英語的是一位新分來的年輕漂亮的女教師,會引起趕場的人圍觀。我實在不想念書了,特別是我的好友蔣葦退學之後,我更加討厭上學。蔣葦和我同村,從小學到初中又一直同班,上學放學幾乎形影不離。初二開學時他也報了名,領了教材,但一天學沒上。半個月後他拿著嶄新的課本到學校退學費,結果被校長罵了一頓,一分錢沒退。有一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看見他一個人在河邊釣魚,非常羨慕。回家後我對父親說我也不想上學了,父親一巴掌劈了過來,吼道:“你要學蔣葦嗎?他沒爹你也沒爹嗎?給老子繼續讀,一定要拿到畢業證!”小學時父母本來還希望我考上中專或者中師跳出農門,但上初中後見我成績每況愈下,他們很快接受了現實,隻希望我順利拿到畢業證。於是我隻得繼續讀。蔣葦的母親叫藍其英,平時我都叫她藍姨。藍姨長得漂亮,可是名聲不大好,經常可以聽到她和鄉長書記的一些傳言。我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些講的人也都半真半假,似是而非,但無一例外地興致盎然,眉飛色舞。農忙時節家家戶戶都需要相互幫忙、換活,就是沒人願同她合作。我不知道蔣葦為什麼沒有爹,也許很早以前死了,也許從來沒有,但我知道這是蔣葦的痛處,所以從來沒問過。蔣葦退學後,我們見麵的機會就很少了,有一次當場天,碰見他在街上賣雞蛋,一見到我就臉紅,弄得我也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倆本來很熟悉,一下子似乎又變得有些陌生。就在蔣葦逐漸淡出我的生活之際,父親又一次提起了他。那天晚上吃過晚飯,父親正在舀水衝洗滿腳的黃泥,突然吼了一句:“那狗日的該槍斃!”他的嗓門很高,似乎還很氣憤,連叼在嘴上的旱煙也掉在了地上。“哪個該槍斃?”我好奇地問。“畜牲,豬狗不如!”父親繼續罵道。“哪個想得到呢?蔣葦竟然是這種東西。”母親在一旁說道。“蔣葦怎麼了?”“犯法了,被公安局抓了!”“犯什麼法了?”母親看了看我,又望了望父親,欲言又止。“不給老子好好讀書,你看看蔣葦的下場!”父親丟下一句,再也不理睬我。蔣葦被抓了?那一夜我提心吊膽,惶恐不安,迷迷糊糊睡著之後,老是夢見蔣葦。第二天上學後,才發現蔣葦已成了學校的新聞人物,好多同學都在議論他。把零零星星的信息拚湊起來,我終於對事情有了大致的了解:蔣葦犯了法,是**,並且是個幼女,好像還不到四歲……因為涉及男女之事,不少同學都顯得神秘而亢奮。還有同學向我打聽,似乎並沒有因為我曾經是蔣葦的朋友而另眼相看。我暗暗慶幸,幸好蔣葦已經退學大半年,否則我極有可能被視為他的同黨。但我還是有點兒戰戰兢兢,仿佛自己也犯了錯一般,舉手投足都比平時小心了許多。大約半個月之後的一個當場天,上午第四節剛下課,有同學突然高聲叫了起來:“快看快看,犯人遊街!”全班同學都朝窗口蜂擁而去,幾輛大卡車正從街道那頭緩緩開過來。卡車的兩側各站著三四位五花大綁的犯人,脖子上都掛著一塊牌子,分別寫著“盜竊犯”、“殺人犯”、“貪汙犯”、“**犯”等粗黑的大字。每個犯人的身後都站著兩位民兵,肩挎步槍,神態威嚴。卡車緩緩從窗外駛過,所到之處,人群像受驚的鴿子迅疾避開,然後站在幾米外的地方駐足觀望。卡車在窗外不遠處那片空地上停了下來,一共五輛,排成整齊的一排。卡車一停下來,剛才還喧嚷的人群隨即變得沉寂,擁在窗口的同學也不再說話,隻聽見彼此的呼吸。然而卡車隻是停在那兒,犯人和民兵依舊站在車上,一動不動,於是街上的人又漸漸活泛起來。我搜尋犯人的麵孔,很快就發現了蔣葦。和其他犯人一樣,他也被剃成了光頭,胸前的牌子上寫著五個醒目的大字——“**幼女犯”。蔣葦一直耷拉著腦袋,他應該知道對麵就是他曾經讀書的教室,所以始終不敢抬頭。就在這時,一個女人突然哭喊著衝出了人群,向卡車撲去,從側影我一下子認出那是蔣葦的母親藍其英。她伸長雙手抓住車幫沿,似乎想要爬上去,蔣葦也哭喊著母親,背著反綁的雙手想要蹲下來,卻被身後的民兵猛地一提,隻得重新站起。於是他的母親隻能拉著他的褲腳,一邊哭一邊向他不停地交待著什麼。沒等她說完,卡車重新啟動,母子倆撕心裂肺地喊著對方,直到車後騰起一條塵土的長龍……遊街示眾之後,蔣葦的事盡人皆知。人們滿懷興致地議論著,看得出大家在談論此事時,盡量回避著我這樣的未成年人。那年暑假我格外聽話,天天采桑葉,養了一季蠶,最後摘了三口袋雪白的繭子,賣了二十多塊錢。開學後,我不知不覺地變得專注起來,再不像以前上課老是開小差。半期考試我讓老師和父母都大吃一驚,竟然考了個全年級第二名。又是在一天晚飯後,父親遲疑了好一陣,才對我說道:“娃兒爭氣,好好念書,當爹的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大學。”我有些意外,因為那時我還從未想過要考大學,於是對父親說:“不是說拿到畢業證就可以了嗎?何必要砸鍋賣鐵!”“格老子拿個畢業證管球用?蒲老師都給我說了,你是塊上大學的料!”父親的神情很憤怒,但我看得出那是努力裝出來的。我是塊上大學的料?這句話對於懵懵懂懂的我來說仿佛持久的興奮劑,從那以後,我總覺得自己和其他同學從本質上來講就有所不同,上課自然而然專心了許多。一專心,以前那些看似深奧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學習反而變得更輕鬆、有趣。短短一學期之後,我的成績已經毫無懸念地排在了第一名。初中畢業時我放棄了上中師的機會,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那時農村學生最大的夢想是跳出農門,上中師無疑是一條捷徑,母親當然希望我上中師,為此哭哭啼啼了好一段時間。父親也很動搖,始終下不了決心。最後時刻,班主任蒲老師對父親說:“讀中師,我的現在就是他的未來;上大學,我兒子的現在就是他的未來。”一年前,蒲老師的兒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在老家遠近聞名。父親一聽這話,隻得回答:“那……那還是考大學吧,就怕到時考……考不上。”第二天,蒲老師找我談話,囑咐我上高中後必須盡快讓父母放心,爭取第一學期就能進入年級前十名。父親送我到縣城上高中,看到滿街都是穿裙子的女人,似乎有些不放心了,臨別時支支吾吾地對我說道:“念書一定要……要專心,不要想……想別的。”“嗯,你放心。”“特別是……你看蔣葦,一輩子都……都完了。”雖然我知道父親的良苦用心,但那一刻還是忍不住有些反感。不過父親的話還是管用的,似乎為了刻意證明自己,除非萬不得已,我幾乎從未出過校門。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父親不該拿蔣葦來說事。蔣葦與我有何相幹?何必拿一個犯人來教訓我?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第一學期臨近結束時,我收到了蔣葦的一封來信。一看見信封右下角“重慶市少管所”幾個醒目的大字,我就知道是蔣葦,同時感到幾絲莫名的緊張和無地自容。我很想把信直接燒掉,但手邊又沒有打火機或火柴,結果最終還是找了一僻靜處,悄悄拆開了信封。苗東:你好!這幾個月來我一直想給你寫信,但始終沒有勇氣,同時也害怕影響你的學習。我媽媽來信說你考上了重點高中,我為你感到很高興。我真心地希望你能順利地考上大學。我被叛(判)了十五年,這輩子肯定完了。因為沒有滿十八歲,屬於未成年,所以現在關在少管所,聽別人說滿了十八歲之後就要轉到其他監獄。我媽媽經常給我寫信,叫我好好改造,不要灰心,說我還年輕。我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媽媽,一個農村婦女,經常受別人的欺付(負),我一進監獄,她就更慘了,別人肯定更比(鄙)視她了。現在我經常擔心我還沒出來我媽媽就不在了,我隻求老天保右(佑)我媽媽健康長壽,我出來後還能照顧她。苗東,在少管所我常常想起的隻有兩個人,就是媽媽和你。媽媽是我唯一的親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說實話,我非常害怕你看不起我,害怕失去你這個朋友。如果你還把我當作你的朋友,對我來說是巨大的榮興(幸),也是個鼓勵,我會一輩子感恩不盡的。少管所的勞動不是太辛苦,還有文化課和專門的老師。我現在隻有好好改造,盡量多學點知識,反正想別的也沒用,隻會增加痛苦。你一定要全力以付(赴),即使你不給我回信,我也會理解的,我也會為你的成功感到由忠(衷)的高興。蔣葦1986.12.16畢竟曾經天天相伴,看完信後我對蔣葦似乎不再那麼反感和害怕了。但他還算是我的朋友嗎?我應該繼續把他當作朋友嗎?顯然,我的內心深處是不怎麼願意的。但是幾天之後,我還是給他寫了一封回信。到郵局寄信的時候,我還有些縮手縮腳,因為那是我有生以來寄出的第一封信。蔣葦:你好!真的沒想到會收到你的來信,看完信後對你的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人都是要犯錯的,如果你能對自己的罪行有深刻的反省,好好改造,我覺得不能說這輩子就完了,何況你在監獄裏還能學文化課,我覺得知識對你來說更加重要,你如果能抓住機會好好學習,出來時才三十來歲,又有一定文化,那麼這輩子還是有所盼頭的。所以我覺得你千萬不要自暴自棄,不要破罐子破摔,那樣的話才是真的完了。我現在的學習很緊張,老師抓得也很緊,基本上沒什麼空閑。都說進入這所中學就意味著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大學校門,但沒有最終結果時誰都說不準。等有了好消息我一定會告訴你的。新的一年已經到來了,過去的就讓它永遠過去吧,我希望你麵向未來,不要消沉,不要絕望,好好改造,相信你一定會獲得新生的。苗東1987.1.3回信過後,我總擔心哪一天又收到蔣葦的來信,畢竟,和一個少年犯通信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也許真的害怕影響我的學習,高中期間蔣葦再也沒有給我來過信了。他逐漸塵封在我的記憶中,日漸暗淡、遙遠,直到1989年夏天,我高考之後回到家裏。那個夏天是在悶熱和騷動中度過的。好不容易挨到了高考結束,大家卻並沒有考後的輕鬆,反倒陷入了更加難熬的漫長等待。由於誰都不敢保證自己能考上,所以離校時大家都把相關書籍收拾好,預備落榜後下半年重返母校複讀。當我背著一大包教材和複習資料回到村裏時,碰見的熟人都熱情地招呼:“大學生回來啦!”我誠惶誠恐地應酬著,總覺得那些笑容深不可測。有那麼十來天,我成天呆在家裏不出門,有時甚至中午時分才起床。母親絕望了,哭哭啼啼地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年要是讀中師,都畢業分配工作了,何苦偏要考大學呢?大學就那麼好考嗎?這下好了,三年高中白讀了,還是個農村戶口!父親見我這副樣子,終於忍無可忍,那天早晨我還在床上,父親幾步衝到我的床前,咆哮道:“給老子起來!挑糞去!考不起學種得起莊稼!”好多年,父親都沒有對我這麼凶過了,我趕緊起床,跟著父親挑糞上山。在山上的玉米地裏,父親又變得和氣起來,小心翼翼地問我:“今年沒希望了?”“感覺考得非常不好。”“還沒結果你就這樣子?萬一考上了呢?退一萬步說,沒考上又算個球大的事?”又過了一陣,父親沉重地歎了口氣,說道:“當年還是該讀中師,你看蒲老師的兒子,大學畢業分個工作還不如他父親。”提到蒲老師,我心裏不禁咯噔了一下,趕緊問父親:“蒲老師最近怎樣?”“生了場大病,看樣子不行了。”夏天的玉米地裏很熱,玉米葉的邊沿長著密密麻麻的小齒,一不小心就會劃破皮膚,滲出血珠,加上汗水一浸,又痛又癢。那天上午我幹得特別起勁,挑了二十來擔糞,肩上的皮磨破了,但筋骨卻舒展了許多。母親有些心疼,但父親卻不以為然,也許在他看來,十八歲的男人,也該磨練一下了。七月底,高考分數出來。那年全校普遍考得不甚理想,但我還是上了重點本科線。父母心中懸了三年的石頭終於落了地,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那天不知為啥,我把一大包教材和複習資料搬到院壩中央,一冊冊撕開,足足堆了半人高。當我劃燃火柴時,周圍已經站了好多人,父親一邊招呼大家到屋裏坐,一邊得意地宣布:“這些書都不用讀了,我兒子把它們全都背下了。他要到大城市裏上大學,讀更高級的書。”鄉親們恍然大悟,爭先恐後向父親道喜。我站在火堆旁,看著火焰徐徐升騰,一股股熱浪撲麵而來,一堆書籍轉瞬間化成了灰燼。那一刻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鬆,覺得自己終於解脫了,這一輩子都可以不讀書了。那天的晚飯特別豐盛,父親倒了一大碗酒,一口接一口,不一會兒就喝光了。倒第二碗時,母親竟然沒有阻撓。父親說:“真他娘的爽,娃兒爭氣,酒喝起來味道都不一樣!”夏夜的鄉間空氣清新,家家戶戶都把餐桌擺在露天的院壩裏。陣陣植物的香氣在夜裏四處彌漫,蛙鼓蟲鳴此起彼伏,生機蓬勃中透露出一派從容與祥和。那一夜父親放縱而有節製,幹掉第二碗白酒之後,他又倒了一小半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那滋味綿遠而悠長,沉醉而超然。母親靜靜地坐在旁邊,不時仰望一下滿天閃爍的星鬥,全然沒有白天的忙碌和急躁。那一刻大家無所事事,風度閑適,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心裏卻裝著一生中難得一遇的喜事。一家人就那麼輕輕鬆鬆地坐在夏夜的涼氣裏,別無所求,似乎都想把這樣的時刻無限地延長下去。可就在這時,門前的小路上突然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喊我的名字:“苗東……苗東……苗東在不在家?”“哪個?這麼晚了!”母親站了起來。“我,大嫂,是我!”我聽出來了,是蔣葦的母親藍姨。母親顯然也聽出來了,她站在原地,沒動。“苗東考上大學了,我來道個喜。”藍姨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了院壩。“哦,藍姨,這邊來坐!”我趕緊起身招呼。藍姨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能感覺到她有幾分局促。“大嫂,你們好福氣呀,苗東這娃多有出息,是我們村裏第一個大學生呢!”“啥子好福氣喲,大學生也還隻是個學生嘛,離享福還遠得很囉!”“到大城市上學要花錢,我表示個心意,給苗東十塊錢路費。”藍姨一邊說,一邊走到母親身邊,往她手裏塞錢。母親堅決不要,藍姨堅決要給,兩個女人推推拉拉了好一陣。藍姨見母親沒有讓步的意思,便轉向我,說:“苗東啊,阿姨是一片真心實意,你和蔣葦又是那麼好的朋友,這錢你一定要收下!”說著,便把錢塞到了我手裏。沒想到父親突然站起身來,一把從我手裏抓過錢,狠狠地扔向藍姨,然後噴著滿口的酒氣嚷道:“你說啥子?哪個和你兒子是朋友?給你說,我兒子和你兒子從來都不是朋友,你不要胡說八道!”也許是憑著一股酒勁,父親一發作就停不下來,當我努力將他拉向一邊時,他還回頭惡狠狠地丟下一句更難聽的話:“哼,一個**犯,算個啥東西?!”藍姨愣在了原地,大家都不作聲,場麵十分尷尬。大約過了幾秒鍾,藍姨彎腰拾起地上那張錢,無聲無息地走了。母親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責備了父親幾句,開始收拾碗筷。父親重新坐在凳子上,繼續抿那小半碗酒。可能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太重了,父親為自己辯解道:“莫怪老子過分,那婆娘太沒良心了!”“其實藍姨也是一片好心,你何必還要戳她的傷疤?”我已經無法掩飾對父親的不滿,帶著些埋怨的口氣。“你不曉得,那婆娘盡幹些傷天害理的事情。”“蔣葦的錯也不能全算在她頭上。”“我不是說蔣葦,是說他娘,她幹的事比蔣葦還缺德!”“她又幹了啥子缺德事?不就是名聲不好嘛!”“這些算個球。你曉不曉得?他給蔣葦養了個女的!”“啊?給蔣葦養了個女的?怎麼可能?!”這時母親停下手中的活,插嘴道:“藍姨不曉得從哪兒撿了個女兒,才兩三歲,去村委會辦手續,村長和支書都不給她辦,說她……說她動機不純。”“明眼人一看就曉得,她是給蔣葦養的女人,這不是糟蹋人家嗎?”“她給村長說把她當作孫女,跟蔣葦沒有任何關係。”“哼,這個婆娘算盤打得倒好!”父親鄙夷地冷笑了一聲。蔣葦在我的記憶中本來已經塵封許久,沒想到在這個夏夜竟以如此方式複活了。我想起了三年前他寄給我的那封信,並且記得自己回信說有了好消息一定告訴他,而此刻,我對自己是否該履行當時的諾言猶豫了。父親終於抿完了最後一口酒,躺在涼席上很快睡著了,母親也露出了倦意,囑咐我早點睡覺。我聽著蛙鼓蟲鳴,望著滿天星鬥,睡意全無。遠處的鄉間公路上,一輛汽車緩緩駛過,偶有燈光射過來,在土牆上流過斑駁的影子。八月下旬,我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通知書是寄到村委會的,村長未經我的同意,便率先向全村廣播了這一消息。那天中午,位於村中心位置那棵古老的黃葛樹上的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先是一段音樂,接著是全村人民都很熟悉的村長那沙啞的嗓音:全體村民注意,全體村民注意,下麵播送通知。今天是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三號,農曆七月二十二。今天是一個值得我們全村人民驕傲和自豪的日子,我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苗東同學收到了他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這標誌著他已經正式成為了一名大學生。在這裏,我要代表村黨支部、村委會和全體村民向苗東和他全家表示熱烈的祝賀!啪…啪…啪…啪…啪……(村長的掌聲)。苗東同學考上大學,標誌著我村的教育事業邁上了一個新的台階。我們要以此為契機,更加重視娃娃的教育。小平同誌說,教育要從娃娃抓起。全村所有在校就讀的學生娃,都要以苗東哥哥為榜樣,學習苗東哥哥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進取精神,頑強拚搏,用知識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山溝裏能飛出金鳳凰,我們希望有越來越多的學生考上大學,告別祖祖輩輩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苦生活,為父老鄉親爭光。為了表彰苗東同學的先進模範帶頭作用,經村支部和村委會研究決定,獎勵苗東人民幣一百元。茲定於今天下午三點鍾在村委會曬場上召開表彰大會,請全體村民務必參加,同時還有其他重要事情宣布。葛家村村支部村委會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三日那時老家的電視還很少,高音喇叭是村裏最主要的娛樂設備,也是最有效的傳播工具。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需要幫忙時,高音喇叭一吼,全村都知道了,但通過高音喇叭發表彰通知似乎還很少有過。聽到關於自己的通知,我很有些不知所措,父親和母親卻很得意,歡歡喜喜地換好衣服,準備出發開會去了。集體生產的年代農民幾乎天天開會,包產到戶後農村的會已經很少了,全村大會一年也就兩三次。會多時農民討厭開會,會太少了農民卻有些不習慣,常常盼望著開會。通知播放後不久,已經有三三兩兩的農民走在通往村委會的田埂小路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