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憶江南(1 / 1)

黃浦江浩浩蕩蕩,日夜向東流去。浦西的一排排歐式尖角鍾樓,江畔的水泥路剛翻修過。

上海這座與國際接軌的臨海都市與中國內地迥然不同,恍入外境,一片繁華景象。

位於虹口的法租界,她住在一個老式的深宅大院內。

那宅院眼看有一百年的曆史,青磚灰瓦,大門正中一個紅木屏障將裏麵的一切遮住,仿佛與世隔絕。那宅子有五十來間,俱是細雕欄窗,深色偏黑。由一帶走廊相連,柱子也是圓滑滑的落地柱,正中院子裏一道光束從天井射下。

抄右手走廊往裏拐到盡頭,又是一個小巧的的院落。中間上一條狹長的由石子漫成的甬路,上空架著藤蘿,蔓條引花垂地,又在草棚左右植了些紫芸青芷,花紅柳綠煞是好看。

走過這條芬芳馥鬱的草棚,階前擺滿許多月季、芍藥。白石台磯上走廊左右相通,走廊外的畸角處長滿青草,假山高有兩米,棱角久經風吹雨淋,苔蘚如斑,光滑濕潤,石溝縫裏長出一朵叫不出名的野花,與草棚的花相比並不顯眼。屋子裏寬敞明亮,壁上掛著幾幅古畫,有唐代的仕女圖,也有清代的山水畫,還有她自己寫的小詩,裱了掛著,紅木桌幾上的寶鼎裏正焚著香,旁邊是個邊櫃的書架,擺滿了她祖父留下的線裝舊書。她靠在窗下的紅木椅背上,看著窗閣外的那朵花,仿佛是一幅鑲了框的水墨。她手裏頭拿了本《烈女傳》,展開著。

一隻蜜蜂溜進這個僻靜所在,嗡嗡的聲音在她耳朵裏蕩漾,它全然不顧那些芍藥月季,獨自在山石上那朵野花前轉著。

她推開另一扇窗,一陣芬香的微風,撫過她的指尖,漫過她的發隙,桌子上的書一頁一頁地吹動著,她忙翻回到已看的頁碼上,卻想不起來到底看到哪一頁。橫豎她是不感興趣的,外麵的世界在翻天覆地的演變著,而她隻能獨自待在這個寂寞的繡閣裏。

在很小的時候,她的祖父還當著城裏的大官,那時這裏不是法租界,街上的藍眼金發人還沒有這麼多,東夷人也沒有這麼囂張。繡閣裏還有個年齡相仿的丫頭伴著她,一個老媽子跟在她的後頭喊:“小姐,慢點跑,別摔倒了。”

祖父吐血去世,城裏已變了樣,皇帝被趕下台,辮子被剪了,祖母將合宅一百來口人減到幾十口,但麵子上還顧得上。

她老人家走之前開箱倒籠的分派一下,傭工都遣發走。如今時事越發得不太平,幾年的虛架子終究倒了下來。

這深宅大院的也就剩下唐家兄弟三人,住在一個宅子裏,各過各的。

正想著那隻蜜蜂,紫蔓一陣風似的跳躍過來,趴在她的窗台前,用手劃破她的視線,對她道:“姐,不念書了你準備幹嘛呢?”

她的堂姐紫荑回過神來,看到她的水晶耳墜子在陽光下,五彩斑斕,笑了:“正在想著,你來問,我還想繼續念書,可是你大媽不讓,非得念什麼《烈女傳》,沒辦法隻得裝裝樣子,胡弄過去。三妹,見著我母親千萬替我求個情,或許她肯聽進去的。”

紫蔓瞥了眼她桌上的書,笑道:“昨天我在屋裏聽大媽正和我母親嘮叨著,女子念書終究是白念,花了冤枉錢不說,連人也變壞了,動不動就說什麼自由平等,再念下去還得了。今天就讓你念這個,她既下定決心讓你知道什麼是三從四德,我的話她未必肯聽,搞不好到我母親那兒說一通,我還會有好果子吃?”

紫荑道:“見死不救,往日白疼你了,你就忍心讓我整日被關在院子裏不成?以後你上了學,也沒個陪你的人了,更沒有個貼心說話的自在人。我在這兒看著園子裏風景,就像畫兒一樣,閑來寫個帖,畫個畫兒,也怡然自得。”

紫蔓笑道:“我的好姐姐,你若不去念,我一個人去有啥意思,你等我的信兒,我和紫楓一塊到大媽那兒吹吹風,大奶奶沒有不同意的。”

紫荑合上《烈女傳》道:“真是我的好妹妹,再過數日就要開學,三妹你快幫我說說去。”

紫蔓笑道:“姐,你就放心,我和二哥早就知道你的事,過一會我就和二哥講去。”

兩人正自說著,忽從廊子對麵傳來一個悠長空靈的聲音:“怎麼隔著窗子說話呢?有什麼話進屋子說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