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川跟著大夥兒來到一個城市的建築工地上,那裏要建一個商場,老板看他們都是精壯青年人,很是歡迎他們。他們負責背水泥,搬鋼筋,挖地基之類的,每天幹得一臉灰黑,像是從土裏麵鑽出來的,但大夥兒想到年底有票子到手,也就幹得來勁兒了,並不覺得辛苦,每天看著別人貓兒似的臉發笑。當然,也不是天天有事做,閑暇的時候,大夥兒就去外麵轉轉,放鬆放鬆,而周大川則回到臥室給杜鵑寫信,說自己在外麵很好,叫她不要擔心,倒是大篇幅詢問家裏她和孩子的情況。
杜鵑自從周大川走後,顯然比以前忙多了,畢竟兩個人有時候也難忙過手來的活兒,她現在要一個人忙活兒。每天村子裏的雞剛打鳴兒,她就早早起來了,刷鍋,燒水做飯,去菜園擇菜,忙了一大通後,天也亮堂起來,她給周海重新蓋好被子後就把周洋喊起來,送他去上學,一路上叮囑周洋在學校要乖,聽老師話,好好學習,不要貪玩。周洋這孩子古怪精靈,平時在家裏反應快,杜鵑叫他做什麼事,他都一會兒弄好了,可是,在學校他就不那麼聽話了,功課聽得少,作業抄別人的,貪玩得很。
杜鵑從學校回來後,早飯也差不多做好了,她就把周海穿好,哄他吃飯。周海和周洋雖然是兄弟,性子卻大不相同,周洋小時候很安靜,要玩就靜靜地玩,要吃飯就一聲不吭地吃,很乖巧,周海就不同了,忒愛哭,吃飽了還要人哄著玩,而且這孩子離不開杜鵑,一離開就哭得不行,吃飯也要哄著才行,杜鵑在照顧孩子方麵表現得很有耐心。由於周海奶奶早就不過問他們,周海四爹那邊也以一種默認的態度解除了“過繼”這檔子事,所以,家裏一切的活兒,包括照看孩子,杜鵑都得一個人扛著,兩邊的父母幾乎不幫什麼忙。
每天把家務處理完畢,她就帶著四歲的周海去田地裏幹活兒,常常是她把周海放在田邊的樹蔭下,捉幾個蚱蜢之類的蟲子讓周海玩,自己再去幹活。有一次杜鵑在地裏栽種油菜,像往常一樣把周海放在田邊玩,然後自己一門心思栽種油菜去了,田很大,慢慢的,杜鵑去田那頭種油菜了,小周海玩著玩著,玩累了就躺在田邊睡著了,田邊是一條水溝,裏麵雜草叢生,流著帶泥土味的渾水。突然,周海一個翻身,滑進水溝裏麵去了,孩子大概睡得昏沉,驚慌之餘也不知道喊叫,隻伸出兩隻小手不停地揮動,田埂上路過的趙嬸扛著鋤頭過來了,遠遠看著水溝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騷動,便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這一看,她吃了一驚,一邊放下鋤頭跳下水溝救孩子,一邊大喊杜鵑過來。杜鵑一臉焦急地跑過來接過周海,望著昏迷的孩子,她心疼地哭了起來。周海送到村子裏後,經過有經驗的老人一番救急,慢慢睜開了眼睛,望著杜鵑大聲叫“媽媽”,杜鵑兩眼紅潤,掉著眼淚直點頭。
村裏圍觀的人議論開了。
“你說周海奶奶也真過了點,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孫子,杜鵑忙的時候也該照看一下孩子。”
“是啊,還有那四奶奶,整天就知道玩麻將,照看一下孫子多實在,唉······”。
“我說杜鵑,你忙的時候,就把孩子直接送過去,看她們管不管”。
一旁的杜鵑則輕聲解釋:“算了,他們都有自己的事,算了,謝謝各位好心······”
“唉,可憐的孩子······”
村裏人在一陣陣歎息聲中離去了,留下杜鵑母子倆,眼裏噙著淚水的杜鵑看到周海像以前一樣機靈,就不再哭了,欣慰地笑了。
可能是村裏人的話傳到了周海四奶奶耳朵裏,她聽了很不是滋味,她不像周海親奶奶那樣對一切輿論不在乎,她可在乎麵子了,於是幾天後去了杜鵑家裏。當時杜鵑正在喂周海吃早飯。
“杜鵑啊,在吃早飯啊。”周海四奶奶進門說道。
“嗯,在吃飯呢,進來坐吧。”杜鵑對周海四奶奶的到來感到驚訝,她平時沒來過,回想起來還是她和周大川結婚的那天她來吃過喜宴。杜鵑一邊招呼,一邊給她搬凳子。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快吃飯。”周海四奶奶搬了一個凳子坐下。杜鵑去廚房拿開水瓶沏茶。
“你吃飯吧,別忙活兒了,飯快涼了。”
“沒事,這是早晨燒的水,泡點新鮮茶喝。”杜鵑對周海四奶奶的關心感到不習慣。其實,幾年以來,她吃涼飯涼菜已是很平常的了,一般都是把周海喂飽了讓他在一邊玩,自己才開始吃飯。
不一會兒,杜鵑泡好了茶,給周海四奶奶倒了一杯後坐下來吃飯。
“最近大夥兒忙著栽種油菜了,你也很忙吧,”
“還好,忙得過來。”杜鵑答話道。
“我一看就知道周海這小家夥兒肯定攪和不少,給你添不少麻煩。這樣吧,這些天你把周海交給我照看,你一心去田地忙活兒吧。”周海四奶奶知道杜鵑這兒媳婦兒雖然窮,但窮得硬氣,從來不低三下四地求別人幫忙,因此,她以商量的口氣對杜鵑說這些話。
“哦,這個啊,算了吧,我還忙得過來,不用你操勞了。”杜鵑扒了一口飯說道。
“這孩子,你忙得很,我都看得出來,怎麼?把孩子交給我你不放心?反正我也是整天閑著玩麻將,有個孩子也熱鬧熱鬧。”周海四奶奶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對杜鵑說。
杜鵑想若自己再這樣一直拒絕下去也不好,就答應道:“好吧,那可得麻煩你了。”一邊轉頭囑咐周海道“到四奶奶那邊要聽話,否則回來我打你小屁屁。”周海瞪著大眼睛看著杜鵑,然後又盯著四奶奶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周海四奶奶坐了一會兒後就把周海牽走了。杜鵑送到門口,一再叮囑周海要聽話。送走四奶奶後,杜鵑收拾一下屋子,就扛著油菜苗和鋤頭去田裏了。
四奶奶把周海牽到家裏,四奶奶家為了顯示氣派,把房子建在後山差不多半山腰的位置,比村裏一般房屋都高,通向屋子的是長長的石台階,台階外圍則是很高的石壁,下麵是水田。四奶奶給了周海一個蘋果,還給他倒了一杯糖水。正巧這時候四奶奶的老牌友又來了,一行三個人,大多老年摸樣。
“四奶奶,準備好沒有?我們來啦!”村裏退休的幹部老李朝四奶奶喊道。
“哦,快進來坐。”四奶奶招呼道,“隻可惜我今天不能參加了,我得照看杜鵑的孩子。”
“這個啊,這孩子也不小了,這不,你給了他蘋果,讓他在一邊玩不就得了。來來來,快拿家夥來。”
四奶奶看了看周海,他正津津有味地啃著那個蘋果,又看了看老牌友,“好好好。”說著,四奶奶便去裏屋拿麻將盒。
不一會兒,嘈雜的麻將聲又在屋子裏響了起來,四個人的叫喊聲由高高的地勢向外麵傳去,走在石台階下麵的田埂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周海啃完蘋果,喝完糖水後,開始在四奶奶家院落裏玩,一個時辰過去了,周海玩厭了,開始一邊玩一邊去找杜鵑,他來到院門後,開始坐在石台階上玩,突然從牆角裏飛過來一隻蚱蜢,周海來興趣了,忙跑過去抓,蚱蜢一躍伏在台階外圍上,周海躡手躡腳走過去,瞄準後便猛地一撲,這一撲使他重重地滑了一下,順勢跌向石壁,向田裏滾落下去。
良久,四奶奶不見了周海,便跑到院落裏看,當她院落裏也不見周海時,他開始驚慌了,連忙向外麵的台階走去,她開始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果然,伸頭向台階下一看,看到周海躺在田裏一動不動,四奶奶慌了,喊老李他們幫忙。
四個老人走下田去,四奶奶抱起周海,看到孩子頭上磕了一個大包,裏麵有血淤積著,四人見勢不妙,忙抱著周海向村裏有名望的老中醫餘醫生的診所而去。
經過一番藥物處理後,餘醫生告訴四個老人,要是再晚一點的話,孩子的小命可就真難保了。老人們終於鬆了一口氣。四奶奶叫老李去喊杜鵑過來,她雖然一向蠻橫,可在人命關天的當兒,也不得不低頭了,她怕杜鵑有什麼反應······
杜鵑聽到消息,急忙丟下鋤頭,一路上是跑過來的,當她氣喘喘地看到不成樣子的周海時,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一旁的四奶奶走到哪裏都有她的聲音,此刻卻出奇地沉默著。
“杜鵑啊,都是我沒照看好孩子,你罵我兩句吧。”四奶奶對杜鵑說,聲若蚊蠅。
“不,孩子醒過來就好。”杜鵑頭也不回,一直盯著昏迷不醒的周海。
“杜鵑,不要著急,過一段時間孩子就會醒過來的。”一旁的餘醫生安慰杜鵑道。
“謝謝你,餘醫生。”
“好了,你們各自回去吧,讓孩子好好休息一下。”餘醫生招呼道。
“好吧,走走走。”幾個老人一邊朝門外走,一邊回頭看昏迷的孩子。
夜幕降臨時,夕陽把黑土村染成了焦紅色,門外昏暗起來,杜鵑抱起孩子,向餘醫生道謝後起身回去了,在黃昏的光影裏,杜鵑的身影愈發顯得憔悴,她為這個家操碎了心,付出得太多了。
第二天,餘醫生來杜鵑家給周海換了藥,周海慢慢蘇醒起來,醒來第一聲仍然是叫“媽媽”,杜鵑感到自己沒有把孩子照顧好,不覺自責起來。
“海娃,你打媽媽吧,是媽媽讓你受痛了,沒有把你照看好。”她把周海的小手拿起來放在自己臉上拍打起來。而孩子則一臉欣喜地盯著杜鵑,杜鵑哽咽起來。窗外和煦的陽光溫柔地鑽了進來,整個昏暗的屋子也一下子亮堂起來,不時還能聞到野菊的香味。
農村的日子永遠是那樣平淡無奇,一年又一年地重複著。
春天,村裏人還在享受春節的剩餘氣氛,各家在院子裏擺上一張方桌,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兒喝茶的喝茶,玩撲克的玩撲克,閑聊的閑聊,而杜鵑開始扛著犁筢去田地裏翻土了,然後下種,撒化肥。春雨經常不期而至,有時剛剛還晴得好好的,不一會兒卻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遇到沒帶傘,別人紛紛往家裏跑,像打了敗仗的逃兵,杜鵑卻顧不上跑回家拿鬥笠,雨衣了,一個人戰鬥在在雨裏泥裏。不過,慢慢的,兩個孩子大了,知道心疼娘了,有時候杜鵑在雨霧裏看見兩個小鬼一臉焦急地拿著雨傘跑過來,也不管地裏絆腳的雜草了,每當這時,杜鵑都感到有一股溫暖的東西湧上心頭。周海兩兄弟知道娘喜歡杜鵑花,於是,每年杜鵑花開的季節,他們都會去後山采來大束大束的杜鵑花送給杜鵑,兄弟兩還比誰采的更多,誰比誰更愛娘,每當這時,杜鵑則是滿臉的笑容“都愛娘,都愛娘。”
夏天,太陽出來的早,不到半個上午太陽就變得異常毒辣了,刺眼的光芒仿佛要把一切曬得從地球上蒸發掉,池塘裏的水不像春季那麼豐滿了,很多土地都龜裂起來,那樣子就像杜鵑幹裂的手。因此,出來幹活兒的村裏人一般都早早回家涼著去了,而杜鵑還在田地裏,幹裂的手握著灰黑的耙柄一下又一下利索地在麥地裏除草,或者背著一個重達幾十斤的噴霧器在地裏打藥除蟲。周海和周洋慢慢學會做飯了,有時他們還會給口渴的杜鵑送來一壺放涼了的清茶,望著樹蔭下咕嚕咕嚕喝茶的杜鵑,兩孩子對視而笑。
秋天,黑土村被一片片金黃包圍著,煞是顯得尊貴,一改過去灰暗的不雅形象,而鄉親們也都忙著收割稻穀,高粱,棉花,菊花,田畝比較多或者忙不過來的人家還會花錢買勞力。杜鵑家的田地裏很多時候都是一個身影晃動著,有時候,周海三爹和紅兒娘和杜鵑娘那邊的人也會過來幫一下忙。
冬天,農村算是比較清閑了,杜鵑則忙著給兩個孩子還有孩子他爸周大川做鞋,打毛衣。依然沒得閑的。
每當收到遠方的周大川寄來的信,杜鵑的眼睛都要濕潤一回。隻是她從來都是告訴周大川在外要把自己照顧好,她們娘三兒很好,不要他擔心。青燈下回信的杜鵑把祝福從心裏搬到紙上,然後寄往周大川所在的城市裏,他所在的工地上,以及周大川的心裏。
周大川依然每年為了過年才回家一趟,過完春節沒幾天就扛著行李奔赴先前所在的工地。在家逗留的日子,周大川都盡量陪著杜鵑他們娘三兒,而且每次回來都會帶一些特產回來給兩個小鬼解饞,當然給杜鵑買衣服這件事周大川從來都沒忘記過。而每當杜鵑看到周大川買給自己的衣服,都會嘟噥著說他奢侈浪費,但是,杜鵑背後的欣喜周大川是比誰都看得清楚。周大川在家教導兩孩子要好好學習,說在升學這件事上,考取了就讀,沒考取他也沒辦法,家裏經濟條件差,叫兩孩子不要指望花錢買職業技術學校讀。
然而,畢竟人是肉做的,不是鐵做的機器,長年的勞累使杜鵑染了一身的病,本來烏黑的頭發卻夾雜著絲絲白發,臉上,額頭上的皺紋也像蜘蛛網一樣頑皮地爬了上來,三十幾歲的人卻憔悴幹枯得像五十好幾的人,十幾歲的周海兄弟經常會看到杜鵑彎著腰用手撫著背艱難地拿著農具從外麵回來。每當兩孩子問杜鵑怎麼了時,杜鵑都示意說沒事,隻是有些累。而夜裏,兩孩子還會聽到杜鵑徹夜翻身的聲音,他們知道杜鵑身體酸痛,不能入睡。
轉眼到了周洋中考,一向不怎麼搞學習的周洋認為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中考肯定沒戲,果然,那年中考他的分數離線很遠,在外的周大川打電話回來說別怪自己狠心,他先前早就把話說在前頭,勸周洋不要讀書了,體諒一下家裏,尤其是周洋娘。周洋很聽話,說沒什麼,出外打工他也能幹得很好,對於這一點,周大川夫婦深感欣慰,眼看周洋在秋季開學後就得出去走周大川的老路了。杜鵑心裏盤算著什麼······
最後,杜鵑給周大川打去電話,說她堅決不同意讓周洋初中畢業,她要讓周洋繼續讀下去,至少去職業技術學校學點拿手的技術活兒也行。但是她心裏很清楚,家裏沒錢,而周圍的親戚也都拮據得很,一向很少求人的她跟周大川商量說去周海四奶奶家借錢。自從周海四爹前幾年去世後,這個家也就真正是四奶奶做主了,她再也不用聽周海四爹的話了。周大川知道四奶奶的個性,吝嗇無比,別人休想從她身上得到半點幫助,況且,她打周大川小時候起就不喜歡他,她會突然變好借錢給自己嗎?周大川實在沒抱什麼希望。不過,聽杜鵑說不管怎麼樣總得試試,他也隻好讓杜鵑去試試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