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孟香茵手裏那份解藥的渴求不足以戰勝耶律麻答逃離的意願。密林破廟中的苦痛一重又一重烙印在他心裏,摧毀了他對自己曾是名契丹硬漢的自詡,顛覆了他對家國破碎的中原人打小兒建立起來的心理優勢,羸弱的異族養出的男人竟如郭威這般凶猛,女人如孟香茵這樣妖孽。身為向來無往不勝的作戰指揮者,居高臨下多年,耶律麻答對強敵的反應變得遲鈍,長智的代價慘重,胳膊沒了,前途去了,部將散了,此刻連尊嚴也談不上了。
耶律麻答看到了皇宮守衛遠遠地向他奔跑的方向張望,可是,實在太遠了,我的呼喊他們能聽到嗎?他焦慮地想著,誰最先聽到,我明天賞遍他十八輩兒祖宗,馬為什麼隻長四條腿,不是八條或更多?怎麼比旁邊那匹馬還跑得慢?
旁邊那匹馬?
旁邊?!
耶律麻答看到旁邊那匹馬上騎坐著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孟香茵,聽到了她攝魂般的聲音:“麻答王爺,跑得那麼快,趕著去給自己上墳嗎?!”
耶律麻答聞聲後瘋了一般撥轉馬頭的方向狂奔,向左?向右?還是向後跑?他不知道該奔向哪裏,耶律麻答希望天上此刻能伸來一條躲開孟香茵的路。
魔鬼!他幾近崩潰地用契丹語邊喊邊揮動手裏的馬鞭:“你這個魔鬼!你別再追了!神主救我!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孟香茵揮起鞭子隔山跨海地抽打著耶律麻答:“肉爛嘴不爛的東西,還想起神主了你,平日不積德,這節骨眼兒上喊親媽也不好使!跑?!往哪兒跑!別追你?姑奶奶追的就是你!不扒你的皮當鼓槌,不拆你的脊梁骨當骰子對不起你!”
一個慌不擇路,一個不依不饒,纏鬥毫無懸念地引發了新的狀況,雖然製服耶律麻答沒費太大力氣,但將耶律麻答綁拴在馬鞍上往回走的孟香茵卻聽到了由遠及近的呐喊聲,她回首望去,方才還空曠的草原上,突然掀起了喧天的濁浪,密集地壓來一片躍動的光亮,那是鋥亮的盔甲折射出的光線,發自盔甲下的嗷嗷叫聲難聽極了卻越來越真切,那是孟香茵不需要聽懂的瘋狂和聒噪,那些聲響替代了進軍的號角,代表著契丹軍人的反應如傳說般神速。
危險說來便來了,追捕者和被追捕者之間沒有過渡。
孟香茵的第一個反應是不能回去!引開眼前的騎兵,郭威和王樸才有時間離開,不能被契丹人當下酒小菜一鍋裏燴了!撥馬之際,她卻遠遠看到了疾馳而來的郭威,後麵還有王樸、烏丹,孟香茵暗自叫苦:“你們能不趕這個時候跟我殊途同歸嗎?”
戰鬥的起始,敵我力量懸殊,在耶律麻答的號令之下,王樸和烏丹製止雙方動武的喊話根本無人回應,許多希望上前交戰的契丹騎兵苦於沒有施展空間都撥馬在外圍助威,吵人的響聲搞得郭威和孟香茵心神散亂,彪悍的契丹人像永無休止的浪頭一重又一重蓋頂而來,郭威直殺得血浸衣襟。
一邊倒的戰況壓得郭威幾近絕望,在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料想的當時當刻,突然出現了數量可觀的中原戰甲劍戟,鏖戰中的郭威竟在撥馬回防的數次空隙間看到了許多熟悉的臉龐,聽到了昔日戰友激動地大聲回應著他:“悶罐兒,弟兄們來了!”
郭威心裏說不出地激動:“有可能嗎?他們這麼真切,顯然不是疲勞產生的幻影,石敬瑭的府軍怎麼會突然出現的?天不亡我!有救了!天不亡我!”緊接著又來了另一隊契丹人馬,戰場愈加混亂不堪。難辨敵我的喧沸中有人聲嘶力竭地喊著什麼,像是漢語,又像是契丹語,但那些聲音被淹沒在喊殺之中,小得誰也聽不清。四濺的鮮血瘋狂地燃燒著人們亢奮的勇猛。
郭威在亂軍中忽然聽到大唐和契丹兩軍撤兵的鳴金之聲,此起彼伏,讓他恍惚地想著究竟身在是何方?他習慣性地循著聲音源頭且戰且退。
人馬漸漸從中心散了開去,像極了被嗚咽的撤軍號角撕扯得亂七八糟的斷帛。躲避冷箭的孟香茵在撤軍的最後關頭險些墜馬,被狼一般死死盯著她的一支騎兵攔腰卷走了。
馬蹄紛遝,塵土飛揚,倥傯來去的人影淹沒了孟香茵的去向,她被擊暈前的短暫時間裏,沒去向近在咫尺的郭威呼救,心心念著:
“郭威,快回營!……”
戰役混亂地結束之後,除了屍身橫陳的戰場,沒有誰是贏家。郭威在滿是傷兵的軍營裏來回問了幾遍,沒人能告訴他李家軍的巾幗統率哪兒去了。
石敬瑭的副將劉知遠進賬稟報說郭雀兒願意前往敵營設法營救孟統率,被石敬瑭冷冷拒絕了:“救什麼救,就憑他?也不撒泡尿照照。給我看好了這個郭雀兒,香茵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看我怎麼收拾他!劉知遠,派個信使去契丹皇宮,向耶律德光通報說我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