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周世宗金紗幔帳,龍秀團錦的臥榻上。

郭榮能夠感覺到生命最後的溫暖在一絲絲離他而去,寒冷漸漸浸入他仍舊年輕卻極度虛弱的身體。王樸曾說的三十大限,原來不是三個十年,而是五年零六個月的時間。多蘭梅朵用餘生為自己換來的幾天陽壽即將終結。

嫣蓉的妹妹新立為後,郭榮很遺憾甚至沒來得及給她辦個像樣的冊封典禮,太子年幼,兩位皇子還在繈褓中,自己卻要丟下他們走了。真的要走了嗎?自己的霸業皇圖,才正要展開,自己期盼並為之戎馬畢生的太平,經過他與父親的艱苦努力,有生之年得以實現,卻不知身後還可以維持多久,這讓郭榮覺得心被沉重的遺憾壓著,愈發不能呼吸。

符皇後淚眼望著自己的丈夫,這是自己和死去的姐姐願意用一生,甚至是幾世去愛慕的男人。她如鄉野間盼望病重親人康複的婦人一樣,跪在佛前一遍又一遍祈禱,希望上天不要帶走這位救萬民於水火的天子,祈求佛祖再給自己一些時間,侍奉這位情深意重的夫君。她一次次頓首濕透了衣襟,磕破了前額,身邊的侍女看得忍不住跟著她一起哭泣,但祥雲寺的晨鍾暮鼓嫋嫋青煙中,佛祖卻深邃平靜地望著她,絲毫沒有停下召喚丈夫離去的腳步。

郭榮虛弱地揮了揮手示意伏在地上默默流淚的趙匡胤、張永德和禦醫們退下。在郭榮心裏,這些剛毅的漢子們,並不是單純意義上的臣子,而是與他患難與共的朋友和親人,如自己的悲傷一樣,他了解他們心裏的痛,但此刻,郭榮很想獨自安靜一下。

麵對死亡的這一刻,郭榮心裏除了遺憾,還有著一份釋然。身後的千秋功業,自有堪當大任的後來者續寫,曆史前進的腳步不會因為他的故去而有絲毫停歇。令人欣喜的是,到了世間的另一端,他就可以見到日夜思念的多蘭梅朵。

無論多少國仇家恨橫亙在去往她身邊的路上,父親、母親、耶律德光、耶律璟、朝中臣屬、床邊美眷,無論是誰,都無法阻止他們相愛。郭榮將愛她的種子深埋在心裏,它在那裏生了根,發了芽,長成了相思的樹。

她曾幽怨地笑著說:“這是我們的命數”。

作為契丹的國巫,多蘭梅朵的聰慧睿智,異乎常人,讓郭榮對她的話深信不已,她曾說:“生命不長,終究相見”。所以,生前能為她做的事就是一次又一次望著她遠去,然後在獨處的夜晚深深地思念,想起她的名字,也會覺得幸福。

我這就來了,你在哪裏?

郭榮知道她會來,像生前那樣,來引領他走出死亡的孤寂與黑暗。此刻,她真的來了,出現在床邊,微笑地望著自己,郭榮用盡最後的力氣伸手去撫摸她姣好的臉龐,深情地喊了聲:“梅朵……”。

公元959年6月19日,中國曆史上屈指可數,帶領百姓走出苦難歲月的一代英主郭榮魂歸空靈,再也沒有醒來。符皇後聽到了丈夫臨終那句“梅朵”,潸然淚下。

第一章偶遇

滂沱的雨淋濕了街上的行人和街邊商販們焦躁的心情,公元922年,戰爭的陰霾始終盤桓在後梁國都的上空,天氣好的日子也沒有什麼生意,何況這惱人的雨天。

四散避雨的人有些聚集在街邊一家菜鋪的屋簷下,郭威高大魁梧的身材在人群中顯得有些突兀。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正好站在郭威身邊,抬頭呆呆地仰望著這個足足高他兩倍有餘的男人,他的脖子上竟然紋繡的一隻姿態俊俏的麻雀,郭威被男孩子看得不由微笑:“怎麼?是不是擠到你了?”

男孩子被郭威問得不好意思,搖搖頭收回了視線,靈巧地擠過人群,來到裏屋正在陳列菜案的店老板跟前:

“二爺,今天城外又來了很多亂兵,這次是誰來了?仗會不會打到我們這裏來?”

避雨的人們,不約而同地降低了說話的聲調,郭威也跟著豎起了耳朵,想聽聽老人的應答,這個被稱為二爺的,絲毫沒有覺察到人們對他的格外關注,一邊忙著手裏的活計,一邊模棱兩可地答著:“管他是誰,又是漢人,又是契丹人,都像從前那些個打家劫舍的,今天朱溫、李克用,明天李存勖、李嗣昭。現在皇帝的名號換得我都記不得,何況是這些三天兩頭換長官的亂兵。唉!世道已經亂得沒了體統。”

小男孩顯得有些失望,二爺轉頭看看他,憐愛地說:“豆子,你去問問前街上那個算命的小子,他興許知道”。

“嗯!”叫豆子的小男孩被提了個醒,高興地應了一聲轉身往屋外跑,擠過人群,疾步飛奔進雨裏,卻不想跑得太快,滿懷撞上了一團巨大的黑影,豆子跟黑影都大叫了一聲。還沒等豆子反應過來,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這孩子的臉上,豆子頓時覺得眼前金星直冒,熱乎乎的東西湧出了鼻腔。意外發生得太快,豆子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來人是誰,已經被另一當事人結結實實地給臉上打了個天女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