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王朝繼承五帝的遺風,接續三代中斷的大業。因周朝王道廢弛,秦朝毀棄古代文化典籍,焚毀《詩》、《書》,以致明堂、石室的珍貴圖書典籍散失錯亂。而這時漢朝興起,蕭何修訂法律,韓信申明軍法,張蒼製立章程,叔孫通確定禮儀,於是品學兼優的文學之士逐漸進用,《詩》、《書》等被毀棄的古書亦不斷在各地被愛好文學的人士搜尋並獻出。[1]

等到漢武帝即位,漢朝興起已有六十餘年,海內安定,府庫充實,然而四邊未服,製度多缺。皇上剛剛興辦文武大業,欲求人才唯恐不夠,用蒲輪車迎年老的枚乘,見到主父偃而歎息相見太晚。群士羨慕向往,異人奇才同時出現。卜式起於放牧,桑弘羊從商人中提拔,衛青自奴仆中奮起,金日磾出於降虜,這些都是古代建房子賣牛之類的人。漢朝所得的人才,在這個時候最盛,儒學文雅有公孫弘、董仲舒、倪寬,忠厚有石建、石慶,質樸有汲黯、卜式,推舉賢士有韓安國、鄭當時,製定法律條令有趙禹、張湯,文章有司馬遷、司馬相如,滑稽有東方朔、枚皋,應對皇上提問有嚴助、朱買臣,曆數有唐都、洛下閎,協調音律有李延年,運籌財政有桑弘羊,奉命出使有張騫、蘇武,領兵有衛青、霍去病,受遣詔保幼主有霍光、金日磾,其餘不可勝記。

司馬遷的祖先是周朝時期掌管天官及史書的官員,所謂"發憤",就是指一個人身處逆境而其誌不屈,更加激揚奮發而有所作為。司馬遷發憤著書,有兩方麵的內容。第一,忍辱發奮,從沉痛中奮起,用更加堅韌的毅力來完成傳世之作。第二,揭露和抨擊統治者的荒淫和橫暴,同情社會的下層人民,歌頌敢於反抗、敢於鬥爭的曆史人物,把個人的不平和憤懣,宣泄在對曆史人物的褒貶上,述往事,思來者,升華了《史記》的主題,這是加害於司馬遷的統治者們非始料所及的。

司馬遷受腐刑在天漢三年十二月,出獄大約在天漢四年二、三月。受腐刑後需要在蠶室靜養一百日。《鹽鐵論·周秦篇》:"今無行之人,一旦下蠶室,創未廖,宿衛人主,出入宮殿,由得受奉祿,食太官享賜,身以尊榮,妻子獲其饒。"這情況大約就是指司馬遷。這年司馬遷四十九歲,出獄後被用為中書令。

中書令本由宦官充任,此職是皇帝身邊機要秘書長官,侍從左右,出納章奏,位卑而權重,被朝野目為"尊寵任職"。司馬遷因受腐刑得此官,他認為是人生極大的恥辱。從身體上說,"大質已虧缺",失去了人的尊嚴;從心態上說,與宦官為伍,被視為無行之人。而且在傳統的孝悌倫理觀念中,還要辱及祖宗。《孝經》開宗明義,第一章孔子語曾子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①所以古人把髡刑剃發也視為恥辱之刑,更何況腐刑乃殄滅不育之刑,它比殺頭更要折磨人的心靈。所以,司馬遷視為奇辱,不僅"重為鄉黨戮笑",而"汙辱先人,亦何麵目複上父母之丘墓乎?"他在《報任安書》中淒愴滿懷地訴說他的痛苦:"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垂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司馬遷一氣排列了十種恥辱,這都是人世間的極大不幸,而"最下腐刑極矣"。一個"最"字,還要加一個"極"字,可以說把恥辱寫到了極點。它使司馬遷陷入了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的痛苦境地,"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嚐不發背沾衣也。"在這種心境下,給予司馬遷以生的力量,唯有那無聲的立言事業還未完成。因此司馬遷說:"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封建專製社會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與權勢浮沉密切關聯,人處逆境才能有親身體會。司馬遷身受腐刑,體味三重,人主的喜怒無常,便意味著人臣的禍福莫測。專製主義的荼毒,擦亮了司馬遷的眼睛,使他看清了"明主"這一絕對君權的殘忍本質,深深認識到過去"以求親媚於主上"是"大謬不然",於是一反常態,表現了對國事、世事的冷漠。太始四年(前93),司馬遷已五十三歲,任中書令已五年,他除了埋頭撰述《史記》外,在政治上沒有什麼作為。這時,司馬遷的好友益州刺史任安,心中沉不住氣了,他覺得要給司馬遷以鼓勵,給他寫了一封信,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任安的信,好似一石擊起千層浪,它把司馬遷積滯在心中的鬱悶引發出來,爆發在回信《報任安書》中。在這封信中,司馬遷把他對世情的感慨,對人生的悲憤,對專製君王的認識,對理想事業的追求,盡情地傾吐出來,如泣如訴①(《漢書》卷二十三《刑法誌[2]》),慷慨悲涼,理正而辭嚴,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兩千多年來,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

《漢書·藝文誌》載,司馬遷有賦八篇,今存僅《全漢文》輯有《悲士不遇賦》一篇。從內容看,這篇賦也是司馬遷受刑以後悲歎生不逢時的作品,可與《報任安書》相互補充。在賦中,司馬遷指斥天道微暗,美惡難分,"理不可據,智不可恃",他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痛苦。一方麵消極厭世,"委之自然,終歸一矣",認為人總是要死的,追求功利有什麼意義,還不如聽之自然,"無造福先,無觸禍始"。一方麵堅持理想,"沒世無聞,古人惟恥,朝聞夕死,熟雲其否",顯然是又要追步孔子,死而後己。司馬遷矛盾的思想狀態,正是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動寫照。既然宮刑是人生最大恥辱,為了人的氣節尊嚴,就應早早自裁結束恥辱;但為了實現著述理想,立名後世,必須堅強地活下去;可是活下去,又遭世俗非議,等於繼續受辱,即"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這種既覺得應該死而又不能去死的思想紐結,折磨得司馬遷神不守舍,多次想到去自殺。最後司馬遷抉擇了隱忍立名的自新之路。也就是說功名重於名節。當一個人功名已就,或者以死可以立功名時,就要毫不猶豫地去死節;當一個人才能未盡,功名未立,死節不過如九牛一毛,不能產生社會影響時,他就應該隱忍發憤,建立功名。司馬遷正是在這一基準點上找到了死節與立名的統一。所以在《史記》中,他既表彰那些死節者,又表彰那些隱忍苟活者,把曆史人物的死寫得生動有情。

《史記》中寫了許多不甘屈辱,為保持名節而死的義士。齊國布衣王蠋在齊國淪喪瀕於滅亡之時,仍"義不北麵於燕,自盡身亡"①;田橫恥於降漢,自而死,他的五百賓客聞田橫死,"亦皆自殺"①;李廣不堪"複對刀筆之吏,‘而自殺;項羽兵敗愧對江東父老而自殺;侯贏為激勵信陵君而死;田光為激勵荊軻而死;聶榮為給兄弟揚名而死;欒布為盡臣子之義,"哭彭越,趣湯如歸"。司馬遷稱讚這些慕義而死的人,具有"高節","豈非至賢"②,"雖往古烈士,何以加哉!"③象屈原那樣"死而不容自疏"的高潔之誌,"雖與日月爭光可也"④。然而,在逆境中奮發,忍辱負重的誌士,更加難能可貴。勾踐臥薪嚐膽,堅韌頑強,發憤雪恥,終滅強吳而稱霸王,司馬遷不僅許之以"賢",還讚其"蓋有禹之遺烈焉。"⑤伍子胥棄小義,雪大恥,名重後世,司馬遷讚其為"烈丈夫"⑥。季布以勇顯於楚,"身履典軍奉旗者數矣,可謂壯土",但是,當他被劉邦捉拿,為人奴而不死,受辱而不羞,"終為漢名將",司馬遷讚其為"賢者誠重其死。"⑧這後一種忍辱負重的誌士,司馬遷認為更是值得敬仰的男子漢,"烈丈夫"。這一觀點,不僅與世俗相違,而且頗謬於聖人的是非。一般世俗觀點,認為忍辱負重是"貪生怕死",若被刑戮,"中材以上且羞其行"⑦。孔孟遺教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①《孟子》卷七《離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