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 序(1 / 2)

關於死亡

在西藏,我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麵對死亡。

2012年,我從西藏飛去廣東奔喪。我以為在藏多年,已儲備了足夠的無常和生死觀,我以為我隨時準備好迎接每一個親人的死亡。可是死亡一旦來臨,瞬間瓦解一個人多年來的修行。我要送走的人,是我的爺爺——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風琴師。

一闕棺木,安放了一個天國的夢想。兩萬多個破碎的日子,連成一生。經親人的淚水泡浸。入葬。化為泥土,重回耶穌基督的懷中。人生之須臾,身體所容納的,不過是半間房屋的糧食,兩擔喜悅與苦痛,一闕等量身高棺木,就可以忍耐,卑微地熬過一生。

他存放於凍床,零下十六度。停屍數日,接收鮮花、淚水、歌聲和禱告。但還是有那麼一瞬間,我確信他還活著。落寞而修長的背影,灰白色長衫,手指跳躍在琴鍵上,日暮長廊裏站立良久,在藤椅的搖晃裏睡著,煙灰被風吹散,落了一地。

三天的葬禮,我讀完了一本《聖經》。讀到這段:“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江河都往海裏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萬事滿有困乏,人不能說盡。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聖經·傳道書·人生的虛空》。死亡,是每個人最終都要履行的程序,接受不接受,它都會如舊來臨。

蓋棺的時候,爺爺頭枕的不是淚水,也不是回憶或金飾銀器,而是平日他那本翻至皺巴巴的《聖經》。我們禱告、唱詩,歡天喜地將他交付於天國裏的耶穌阿爸。我看見出生與死亡恰好連成一個圓,且天衣無縫,沒有任何破綻。這個圓圈,是開始也是終結,它指向兩個方向。當出殯的淚水淹沒整座山頭,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刺破黎明。

當最後一抔土,淹沒你憂傷的頭顱。耶穌會將你重新埋進土地,像出生時那樣潔淨。從此風雨雷電受你差使,春夏秋冬都聽你命令。

最後,神在你的墓碑上刻下:農民、基督徒、風琴師。

關於愛情

在西藏,我學會的第二件事,便是麵對愛情。

那些挫敗的愛情,最終讓你知道,有些人今生與你糾纏,是來索債的。每一次都愛得纏綿悱惻、頭破血流。最終這些愛人,都成了生命裏的匆匆過客,原來你不過是一個中途驛站。

曾經為了一個男人,離開西藏。變賣家當,卷席所有,去往他的故鄉。這是除了西藏,第二次背井離鄉。女人最容易相信的是愛情,同樣也最容易被愛情傷害。半年平靜的生活,終於在子夜裏抖出所有密謀的背叛。

最終,西藏收留了孤獨無依、狼狽不堪的我。我回到西藏,將自己安置在拉薩河畔,像當初決絕變賣家當一樣,重新布置生活。命運無常,生活很荒誕,每個人都是荒誕的旁觀者,又是荒誕的承受者。你不得不暗笑曾經有多麼無知和輕狂,竟相信愛情所向披靡,是最堅固的依靠。

很痛苦的時候,我曾經問禪師,如何才能放下。他給我一個白瓷杯,讓我承接他倒的開水。水溢滿,燙到我的手那一瞬間,白瓷杯摔碎在地。我看著發紅的手指,沉默片刻。清風吹起楊柳枝,拂麵溫暖。撥開柳枝,禪師已在水中央,渡船而去。他沒有與我告別,人世兩相忘。晨讀《佛說四十二章經》中有一句解開了我所有的困惑。“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於愛,何憂何怖?”

所有的恐懼,源於我們對愛的渴望與索取。所有的痛苦,都源自我們對外界的攀援執著。有情者未必有緣,有緣者未必有情。愛情,是最無常的一課。而這一課,每個人都經曆,卻很少人能勘破。

你要等,並且不要期待投入河中的石子的每一次回聲。因為每一顆石子都是無情的。遇見那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之前,你要準備足夠的力量,在進與退之中遊刃有餘地把持自我。

關於寫作

我知道我的艱難,因為我敘述的是西藏。曾經兩年的時間裏,我沒有寫過一個字。那時候沒日沒夜地酗酒、打球,夜不歸宿,渾渾噩噩地生活。必須承認,當一個寫作者對西藏已經厭倦了獵奇,她便會進入一段灰白的空檔期。她不知道何去何從,也不知道如何架構西藏。因為任何人都不具備俯瞰西藏的高度。從物理意義上說,西藏是世界的第三極。除了天堂,我找不到另一個地方能像放大鏡觀察細菌一樣,檢驗西藏。從精神意義上說,芸芸眾生,皆是神靈的子民。我們的靈魂極度匱乏和幹癟,根本不具備與西藏對話的資格。於是,我長時間一言不發。我不知道通往西藏內部的鑰匙究竟藏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