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鵲橋
[Moli]
我叫Moli。2005年2月5日,我跳下站台時不過19歲。
那之後緊接著就快要過年,而過年一直是我從小到大最為難熬的時段。因它實在凸顯家的概念,那恰又是我生命中所最缺失的東西。我已不想再獨自麵對,隱於喧鬧背後的我的倒影。雖然很難說那日驚心動魄的選擇之後我沒有絲毫的追悔。我沒有想好,卻已經做了,19歲時許多人都會犯這樣的錯誤。
我離開以後,北京連夜下起了一場大雪,整個夜晚我都被細密的冷冽灌透周身。它不至於催醒我,卻令人有說不出的難受。你知道,冬天總是流逝得太緩慢。逼得你必須全神貫注於焦灼的心境和那些明知沒有辦法的事。
疼痛,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它遠不如記憶綿長。
輕盈的感受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動人。但你知道在脫離現實世界的同時,自己正漸漸喪失悲歡的能力。在痛苦被緩緩稀釋的時候,快樂也被悄然帶走。心下多少是明白的,記憶依然是化不開的固體。它甚至是一個可見的物質,拖累著被遺忘的肉身,向著未知的界域緩緩升騰去。我行將成為另一個人。再次被拋入世界,但這隻是我的臆想。依然沒有人給予我確切的許諾,就像人間一樣。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隻能等。不過我也是到那時候才知道,一個人從生走到死隻要一瞬間,從死走到生,卻要很多很多年。
喪失悲歡,是我曾經一度追尋過的夢想。我以為悲歡是無補於事的情感,是理性的點綴。誰不會使孤獨充滿人群,誰就不會在繁忙的人群中獨立存在。但它無疑又是重要的。譬如當你再度看到那個人,就仿佛回到我們共同生活、共度青春的那個年紀。她瘦了,穿著素淨灰暗——喪服一樣的衣衫,你甚至不再看到她明豔起來。臉和裸露的肌膚沉浸在冰涼的濕潤中——那是你所無法幹預的低落。
而我選擇死亡,甚至也是一個欠缺考慮的衝動念頭。我沒有更高級的理由來描述它的合理性。我想,倘若當日有人叫住我,問路或是其他;再或者列車早開來1分半秒,一切都會有那麼一些不同。許多難以表述的偶然簇擁一氣,才能推動某個貿然行為的發生。跨出那一步的時候,其實還沒想好要往哪裏去。我總是這樣子,也因此嚐到苦頭。雖然人人都熱愛尋求臻於快樂的一切,但真正做到殞身不恤的並不太多。
我一生沒有去過什麼特別的地方,以後也不會去到更多。世界對我來說是極簡的兩極,或高或低,或近或遠,或愛或恨,或男或女,沒有中間情態。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群,以一種極陌生的麵孔在我身邊穿行,而他們全部的目的,不過是埋頭走自己的路。我也許比他人敏感,可這對於窮人來說是最糟糕的疾病。使我誤以為自己是諸多命運之中的一部分。而事實上,我與世界的聯係是極稀少的。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這令我覺得挺沒有意思。不至於太難過,隻是真挺沒有意思的。
那天清晨我醒來的時候,發現電視沒有關。可由於老化的問題,看不清楚熒幕角落顯示的台標。我下意識地調高音量,而後費力地睜開雙眼。於是聽到了一陣愆懸多時的清幽之音。江浙的嫵媚絲竹,頃刻間灌注於我的全身。那種神秘的力量似乎是來自我的家鄉。它在召喚著我,於是我隨著它哼了起來,我甚至還能回憶得起那些文雅的詞句。你知道,那是我身體中全部文雅的因由。我是說那些唱詞。
可那畢竟是一種並不良好的暗示。
因為在我的意識中,死亡同家鄉,總有著難以言喻的關聯。我想起了我的祖母,將將能回憶起她的麵容,卻怎麼也記不起她的名字。我們曾是密友,一老一幼,形影不離。在她死去之前,我一直都隨她生活在鄉下。可她幾乎是窘困的。?
我是她撿來的女嬰。但我覺得這是她編織的一個謊言,出於某些她始終不願告訴我的因由,抑或是她並沒有活到我開始真正懂事、值得交心的年紀。在一些不知名的時刻,或許是由著心情使然,她偶爾會用我們家鄉的語言向我敘述我的身世,麵容皺褶得難以辨析神情,要緊的事實也是含混不清。可不知為什麼,一旦隔著鄉音,人與人的內心就會存有綿軟的鴻溝。你不忍心擊破它,卻又難以解開它隱藏的機密。而普通話竟能消解一部分尷尬,抑或是語言能承擔一部分特殊的勇氣,以客觀的距離帶領你暫時逃避困境。但也許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