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公公到——”
一聲高亢的吆喝,穿過早晨的淡淡白霧,從廣袤麥野間的大道上傳到白雲觀門前廣場,頓時引起一片騷動。先前這裏已黑鴉鴉落了一大片各色轎子,內中坐的都是身著貂袍的朱衣太監。他們早早兒來到這裏,為的是迎候他們的主子。聽得吆喝,他們都慌忙鑽出轎來,伸長脖梗兒朝大路上瞻望。須臾間,隻聽得一陣匆促的馬蹄,早有二十餘騎武弁馳進廣場。他們都頭戴圓帽腳蹬白靴,身穿圓領十二顆紐扣直裰,一看打扮就知是東廠的番役。領頭的掌貼刑雖然穿著六品武官命服,但比起地上站著的這些內府貂來,身份還是矮了一大截。但他自恃是東廠的官員,有見官大一級的特殊身份,也不把貂們放在眼裏,隻公事公辦地拱了拱手,說了一句:“公公們來得早。”然後就吩咐手下:“廣場上太亂,你們盯著些個。”
話音剛落,一長列氣勢森嚴的儀仗已是進了廣場。臨近山門,隻見瓜斧號旗一刷兒閃開,遮轎的六把大金扇兩邊一分,亮出一乘八人抬的杏黃圍簾大暖轎來。頓時,廣場上靜得連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暖轎。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內侍走近前打起轎簾,大家夥兒先聽到一聲輕輕的卻頗顯威嚴的咳嗽,為數不少的太監禁不住身子一哆嗦——這當兒,萬曆朝的赫赫“內相”,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馮保已是躬身出了轎門。
為了今日的出行,馮保在穿戴上似乎用了心思,他並沒有穿官服,而是在貼身的水獺皮小襖外,罩了一件上等湖絲製作的絲綿道袍,腳蹬一雙羊羔皮的短靿靴,靴上的圓泡釘全用純金製作,代替了慣常的黃銅,頭上的暖帽用粹白的狐狸皮製成。這身打扮雖無官氣卻更顯得雍容華貴。加之他一張保養得很好的白皙的胖臉,舉手投足頤指氣使,都不得不讓人對他敬畏有加。就在他跨出轎門的這一刹那,眾貂好像羊見虎鼠見貓一般一起跪下,齊聲喊道:
“小的們恭候老公公。”
馮保也不言聲,隻把手虛抬一下讓貂們平身,這時,一名站在台階上的青衣道人朝山門內大喊一聲“奏樂——”,候了多時的道家樂手立馬兒弦索高奏響器齊鳴。更有十幾名小道人次遞點燃手中舉著的纏滿鞭炮的長篙,劈裏啪啦炸了個昏天黑地。震得廣場上看熱鬧的人,個個都捂了耳朵。在肅穆的大內待久了,馮保不大習慣這種鬧哄哄的歡迎場麵。鞭炮一響,他就站在原地不挪步,待鞭炮炸完樂聲停了,他才隨著迎候的道長聞天鶴進了山門。
京城四郊,名勝甚多,不一而舉。單說畿南,舊有三大:乃滄州獅子景州塔,正定府裏大菩薩。這是遠郊,近郊的第一大名勝,即是西便門外二裏許的這座白雲觀。
白雲觀,在道教裏頭素有“仙都”之稱,是全真道龍門派的祖庭。這座道觀始建於唐代,名天長觀,用來祀奉道教祖師爺老子。此後屢毀屢建屢建屢毀,名氣並不大。真正聲聞遐邇是在著名道人丘處機來此掌院之後。這個丘處機是道教龍門派創始人,被成吉思汗奉為“神仙”。元朝初年,在中國影響極大。他死後,每逢他的生辰正月十九日,京師庶民都會攜著香紙爆竹,三牲酒漿到白雲觀來致祭。久而久之相沿成習,正月十九也就成了京師人必過的燕九節。屆時白雲觀山門之外,廣場四周,各色帳篷帷屋都搭蓋起來,迤迤邐邐幾裏路長。全國各地的全真道人都趕來這裏,或祭祀,或齋醮,或煉丹藥,或賣符,坐地論吉凶休咎、分曹談出世之業,鎮日間磬缽起伏,道曲盈耳。在這股子仙氣繚繞之中,更有京城的紅男綠女紛至遝來,打情罵俏嬉鬧玩耍,或豔幟招搖或席地哄炊,日以繼夜聲勢不衰。還有那數以千計的小商小販,也莫不趕來這裏,肩著棍把兒賣糖葫蘆的,挑著溫火擔子賣蒸糕兒的,打酒賣茶,搖糖稱鹵,應有盡有。至於日用百貨,從綢布衣服,幾筵篋笥,到盤盂銅錫、古董字畫等瑣細之物,無不種類齊全塞滿道兒,從早到晚叫賣聲不絕於耳。因此,這緊接著元宵節之後的燕九節,又把京城的遊冶聲采熱鬧氣兒,喧喧鬧鬧延長了幾日。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這燕九節又添了一項內容,即宮內的太監們每到這一天,也必定轎馬塞道趕到白雲觀來祭奠一番。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一位沒根的貴考證出來,說丘處機出家之初的生日這一天,為絕塵心竟然自閹。因此,太監們便把他認作本門“閹幫”的幫主,年年祭奠如儀,一絲兒也不馬虎。今年是馮保出掌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第二年,領銜主祭責無旁貸。較之前幾年,今天的場麵就顯得格外鋪排與顯耀。
在道人陪侍與百十位貴的簇擁下,馮保走進了七層四柱氣勢軒昂的欞星門。枋額上所書“洞天勝景”四字,乃嘉靖皇帝手跡。由此入觀,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靈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閣與四禦閣五重正殿,還有鍾、鼓二樓及豐真殿、儒仙殿。東路主要建築有南極殿、鬥姥閣與藏經樓。西路有呂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觀後頭還有一座偌大花園,名雲集園。園內小橋浮綠,遊廊迷樹,亭閣掩映,山水纏綿,滿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萊”之稱。整個建築占地有數百畝之多,且差參疏密井然有序。今日的白雲觀內,處處裝飾一新。石階砌玉,簷牙塗金;崔嵬殿閣流碧飛丹,雕牆畫壁熠熠生輝。如此蓬萊舊國,塵世瑤池,端的是龍紋虎脈,氣象萬千。站在欞星門下的馮保,一看這些景致,頓時心情一爽,問站在身邊的聞天鶴:
“聞道長,這道兒一塵不染,香客們怎樣進來拜神呢?”
聞天鶴恭敬回答:“啟稟馮老公公,貧道已得東廠指示,馮老公公在觀期間,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馮保微微一笑,說:“道長知會錯了,咱是說,這麼潔淨的道兒,香客們一踩,不就髒了?”
“哦,是這樣,”聞天鶴緊張的心情稍有鬆弛,回道,“觀內有十幾個小道士隨時打掃,不至於汙穢到哪裏。”
“這樣就好,不要糟蹋了仙境。”
說話間,一幹人等已是款款走過窩風橋,穿過三重大殿,來到中路第四重大殿丘祖殿的門前。早在幾天前,徐爵就知會聞天鶴道長,馮保此次來白雲觀隻祭祀丘祖,餘下各殿一律不進。知情人一聽便知,當今皇上聖母李太後一心向佛,與道教略不關涉,馮保跟著她,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本在情理之中,但對於白雲觀來講,多少有些遺憾。丘祖殿麵闊五間,進深七楹,是白雲觀中最為恢弘的單簷歇山式大殿。為了這次祭祀,眾貂合夥捐了五千兩銀子裝修白雲觀,馮保單獨捐了兩千兩銀子裝修這座丘祖殿。眼下看去,隻見簷廊藻井,飛椽礎柱,處處髹漆一新。殿中丘祖塑像也重新塗了金粉,愈覺富貴華麗。馮保跨進殿中,頓時道樂大作,眾貂三拜九叩,一切祭奠如儀。
卻說馮保跪在蒲團上還未起身,忽聽得門外頭傳來吵鬧之聲,兩個小內侍將他攙扶起來,他眼睛瞄著丘祖塑像,嘴中問道:
“什麼人喧嘩?”
與馮保一起來的徐爵正準備派人出去查看,卻見東廠一黑靴小校飛快跑來稟報,說是園門外頭有一個瘋瘋癲癲的道人,非要闖進來不可。
“是個啥樣兒人?”馮保問。
小校回答:“說不上,頭上戴著一隻銅圈,箍住一頭亂發,披著一件青色大氅,手上還舉著一麵幡竿,上麵書了‘替天行道’四字。”
馮保聽了皺眉,喝道:“這是何方妖道,且把他拿了,打著問話。”
言尤未了,隻聽得門外有人嬉笑道:“馮老公公,不用打著問話,貧道已經來了。”
說話間,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已是閃身進門,站在馮保跟前,舞動著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馮保正想發作,一眼瞥見這人的音容相貌很是熟悉,隻是一時倉促記不清是誰,便狐疑問道:
“你是?”
來人齜牙一笑,把粘在臉上的亂發往後攏了攏,揶揄道:“馮老公公,你這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馮保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武清侯李偉的獨生兒子,當今聖上萬曆小皇帝的嫡親母舅李高。他慌忙言道:
“哎呀呀,原來是國舅大人,看老夫這眼神兒,竟是這等的不濟,罪過,罪過!”
丘祖殿原不是會客的地方,幸好聞天鶴早在雲集園中備下了陳設典雅的齋房。馮保與李高蹙了進去,聞天鶴安排好茶點就退下了。馮保抿了一口滾熱的八寶茶,問道:
“國舅爺,你為何要弄出這一身打扮來?”
“過節呀,”李高脫口回答,見馮保一時沒有領會,又補充道,“今兒個是燕九節,我這身打扮,您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
這麼一說,馮保才恍然大悟。傳說每逢燕九節這一天,丘神仙就會喬裝打扮回到白雲觀來度化道眾,被他瞧中的人,就可以跟著他白日飛升成為仙人。丘神仙的化身,或是貧道、或是乞丐、或是娼女、或是盲叟,總之都是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中的下九流人物。京城中一些戚畹大戶膏粱子弟,逢著這一天,都會跑到白雲觀來向這些“賤民”布施,如果碰巧從“賤民”中遇上一個丘神仙的化身,豈不是一本萬利的便宜事?不過,最樂於施舍的,還是內廷大。這些人既認了丘祖為本門幫主,當然就想著如何攀緣接福,一年就這一回,故都出手大方。因此就有一幫潑皮無賴,在這一日故意扮窮騙錢。李高顯然不屬於這種人,他之所以如此打扮,在馮保看來,純粹是閑得無聊找樂子,因此應付道:
“難怪你硬闖白雲觀,番役們不敢攔你,都怕你是下凡的丘神仙,得罪不起啊。”
李高也沒聽出馮保話中的揶揄,嬉笑答道:“方才在白雲觀門外,咱這身行頭,著實還唬了不少人呢!你看,這是咱收的利市錢。”說罷,解開青色大氅,隻見胸前還有一個褡褳,他解下來朝地上一抖,寶鈔、銅板和碎銀竟滾了一地,他嬉笑說道:“這些功德錢,咱捐給白雲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