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當時隻道是尋常(3 / 3)

盧氏於五月末遇殤,靈柩停在門頭溝清水河畔的雙林寺。省去了所有的雕琢,所有的修飾。容若的傷痛披肝瀝膽地傾瀉而出,悲傷如月光下的長河,潺湲不止。擁著妻子生前為自己縫製的最後一件新衣,睹物思人,容若題筆寫上了興意相符的調名:青衫濕。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屏,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輕輕披上妻子親手縫製的新衣,他的淚水一滴滴落到酒杯中,然後沉重地酹在靈前!

他望著妻子的畫像,竟不覺擔心她在幽冷的黃泉為自己傷神。畫像中的妻子盈盈含笑,脈脈含情,仿佛還陶醉在他們幸福的愛情裏。他們曾經是多麼幸福啊,此刻卻天人相隔!

九月,重陽節前夕,離愛妻去世已經三個月了。秋風起兮,京城的天氣卻已經開始寒意凜然。入夜,多日來憔悴盡損的納蘭漸漸入夢。夢中,妻子盧氏環佩清越,素服蒼顏。她緩緩上前,握住他消瘦的雙手,一行行清淚如珠垂落,卻沒有半句言語。納蘭心如刀剜,氣結腸斷,醒來已是滿枕淚痕。窗外樹影婆娑,暗夜秋涼雨歇,夢境卻曆曆如在眼前。他恍惚中尋覓,卻隻記得妻子轉身離去時癡望的雙眸和淒切的聲音吟出的一句“銜恨原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一句。他披衣下床,淚水再次決眶而出,寫下了這首極痛極哀的《沁園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

晚風陣陣襲來,仿佛一陣陣哭訴。窗外黃葉飛舞,他驀然驚覺,秋天到了。往年的秋天,也是這樣寒冽的嗎?好像沒有。不,不是天氣不寒,是他早換上了夾衣,那件妻子為他縫製的夾衣。這在以前看來是多麼平常的夾衣,然而現在卻變得如此珍貴。幸福的麵貌,原來是這樣平凡,這樣尋常,他不知道,這樣尋常的幸福,也並不是永遠都存在的,也是短暫、易碎、會失落的。他回想和妻子共處的每一天,雙眼濡濕了。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唾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當時隻道是尋常!

尋常的日子,尋常的伴伊而坐。隻是當年的尋常不在,才知那些尋常人、尋常事是如此的分量!

三、納蘭心事幾人知

難挨的時光彳亍,傷痛和思念卻依然牢牢鬱結著。一年之後,盧氏的靈柩從雙林寺運至京西皂莢屯——納蘭家族的祖塋入葬。納蘭卻沒有停止他的哀思和悼念。此後,終其一生,他的筆下不斷地出現“悼亡”、“代悼亡”、“為亡婦題照”、“亡婦忌日有感”、“夢亡婦”、“其明日是亡婦生辰”等字樣。

1685年,又是一個暮春,盧氏已經去世八個年頭了。盡管納蘭已經續弦,心中也有了些許安慰,但曾經滄海的無奈和傷痛時時都深藏心中,處處都發諸筆下。不久,他榮升一等侍衛,成了康熙身邊的寵臣,仕宦之路日漸廣闊。

隨康熙南巡後回京不久,這個人間惆悵客就身染重病。又是一年春雨降臨時,納蘭不得不躺在床榻上。淚水順著腮邊滑落,悲聲淒慘,眼前出現佩蓉和盧氏的笑容。或許到另一個世界是幸福的,這個世界對於容若實在是太苦了,一種無法言說的苦!

五月,納蘭抱病與好友一聚,一醉,一詠三歎,然後歇床不起。他想起多年前二人在居所南樓手植的兩株夜合歡,當時光景仍如昨,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他掙紮起來,作《夜合花》: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

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五月三十日,那是妻子盧氏的忌日。眼前光影來去,他孤臥榻上,冥然離世,終年三十一歲。

他終於如願以償地回到了盧氏身邊,留下了家家爭唱的《飲水詞》在世間流傳。可是,納蘭心事誰人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