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統被一頓教訓,覺得一陣莫名,轉而感到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上前說:“小師父教訓得是。貪溺、我執,將入無窮地獄,實不可取。然,人性天然,焉能遏止?在下愚鈍,望不吝點撥。”
一切的緣起,都必然有夢幻般的情節為枝蔓。凡此種種,依釋家而言,乃是魔障。也許就是這魔障,才讓兩個人在塵緣躍起時,用最動人的方式與對方相遇。
更是這魔障,讓這一對今生人,不得不戛然而止,將此生的情節化作來生另一番不可預知的緣起。
二、禪性癡心,不為佛陀隻為君
生於戰亂,長於深宮的皇太子,見過太多的爭鬥和殺戮,也見過太多的奢華和繁盛。促管繁弦夜夜笙歌,妃嬪魚貫列豔如麻,在那個金碧輝煌的皇城中從不缺少。但年輕而多情的蕭統,卻從未找到過屬於自己的溫暖。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冥冥中上天的賜予,他把這種賜予稱為造化。而就在那個夕陽嫣然的傍晚,就在那竹籬茅店的屋簷下,那雙羞怯而清澈的雙眼,那微微俏皮的教訓,那帶著佯怒的咄咄之氣,為他詮釋了天地間最神奇的造化,償了他這二十多年來的夙願。
那一日蕭統策馬見到那個茅簷下的小師父後,他孤寂的生活從此多了一分色彩。這色彩靈動而不放肆,恬淡而不沉寂,是最天真自然的肉色紅,是與生俱來的聰慧,更是讓人感動的觸手可及。她就是慧如。
慧如生於何時何地?如何在最美麗的年華裏躲進深山茅店,與青燈古佛為伴?這背後藏著多少令人不忍提及的苦楚?她是怎樣孤獨地等待著太子那嗒嗒的馬蹄將她的春心驚醒?這一切都不得而知。隻知道她跟隨師父修行已經有五六個年頭了。平日裏,她和師父在這空山中來來往往,看花紅柳綠,鶯歌婉轉,聽秋風寥落,蒼鬆落雪。平靜的日子,幾乎讓她忘記了自己已經是一朵開得燦爛的深穀幽蘭,直到邂逅那個從漫天紅霞中走來的男子。
蕭統除了伏案讀書編纂外,時不時遣人去請慧如。就這樣,顧山的文選樓中,除了太子的吟哦,漸漸少了宮娥和侍衛,多了一個素樸靦腆的女尼。這二人相敬如賓,暢敘幽情,談詩論禪,心中那不需點破的靈犀,讓兩人不約有了激越,生出許多牽掛和執著來。
顧山的夏夜,晴空萬裏。蕭統執著慧如的手在門前依偎。
草蟲的鳴叫清越動人,池塘邊傳來了野鶴撲騰的聲音,驚起數不清的螢火,又慢慢流散、隱沒在了草叢蘆葦中。
慧如抬頭,深情地望著蕭統,癡癡地說:“蕭郎為當今天下儲君,萬人仰矚。皇帝百年後,你必為天子,堪比青天之紅日。”蕭統微笑道:“別說我對帝位無意,就算真要困厄宮門,我也勢必要與你終老。這是上天造化,你我都該隨緣盡性。何必做杞人之憂?”慧如埋下頭,歎息道:“君來日升天,光耀大地,炙手可熱。可惜小尼隻是這暗夜中的一抹流螢,夏生秋死,是見不得天日的。”
蕭統見慧如這樣說,不由著急起來,說道:“在我心中,你就是那皎皎明月。雖然有陰晴圓缺,但一定有我在背後給你光芒。”說著,蕭統以手指月,慧如垂首觀影。二人一時默然。
執著是沉溺的禍首。
沉溺是甜蜜的毒藥。
這毒藥是每個紅塵中的人都可能品嚐過的,隻是藥性大小不一,如同人們用情深淺不一。
重視門閥出身,到魏晉最為風盛,齊梁時期也未減退。這無奈的陋習,扼殺了多少才子的錦繡文章,黯淡了多少俊傑的煌煌前程,又讓多少知心的兒女費盡周折、流幹淚水也隻能枉然感歎生不逢時。仁孝成癡的太子始終過於樂觀。他不知這人世的塵網無處不在,門閥姻親的枷鎖重於千鈞。這是這塊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活著的人們總結出的最好的自我保全之法。
這一切,長在深宮、宅心仁厚的太子如何知曉?隻有慧如,一邊竭力綻放,賜予這個男子自己的全部,感受他絕世的愛,一邊預感著、惴惴地等著那一天的來臨。這清麗多情的男子,讓人憐不夠,愛不夠。在慧如眼裏,他就是那劑甜蜜的毒藥,用當下甜蜜的享受來鼓起將來麵對殘酷的勇氣。隻是不知道那一天,這勇氣能否敵過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