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並不記得回去的路……
不知不覺雪已晴了,我走出內供裏牆暗影,試著找回去的道兒。徐徐東行數丈步,又是一條積了兩寸雪的徑道,長約裏許,兩旁盡是鬆檜幹霄,戴雪矗立。我踏下去,發現原是五色雲石鋪就。
忽聞得一股寒香撲鼻,我走過一看,乃是平地一片疏林,均是數十丈高,合抱不交的老梅。株株姿態靈奇,繁蕊如珠,間以數枝翠綠金墨,映著雪色,分外有趣!
林邊一條蜂腰小橋,橋下已然凍起了一層冰。小橋那頭,獨生出一樹胭脂梅花,看去盤根錯節,氣勢磅礴,煢煢靜植於風雪之中,與對麵蒼鬆翠竹互矜高節,端的令人一見傾心,不舍移眼。
我走至那單梅樹跟前,細細地賞玩一回方走。隻見梅樹不遠,有亭翼然,隱隱約約傳來幾點玩鬧聲。及近亭子,我才看清亭中兩名小阿哥,正對著一幅卷軸愁眉不展。又兩名貼身太監從旁低著頭,其餘老嬤嬤散眾宮女俱亭下侍立。
——“你是誰啊?”
一雙神氣十足的大眼睛正直直瞪著我,引得他身旁的太監忙道:“這是十七阿哥,那位是十八阿哥。”我抿著笑,給兩名小阿哥請安見過。十七阿哥雖年幼,仍極盡氣勢地一擺手,“你起來吧!”忽又道:“你可會畫梅花?”我便答:“會畫的……”“太好了,十七哥!這下,我們有救了!”那小阿哥大略四、五歲,笑嘻嘻地拉著十七阿哥的手,極為可愛可喜。
我一時雲裏霧裏,遂向十七阿哥的貼身太監問起緣故。隻聽回道:“回小主,奴才福壽,他叫德全。昨兒兩位小祖宗大鬧禦花園,萬歲爺要罰他二位作詩。然又說起十八阿哥年歲小,最後便罰了一幅梅花。故今日特到了這兒來,好畫梅花的。”偏偏那兩位不省事的主兒又鬧騰起來,不妨將一罐墨汁傾倒在卷軸上。
德全直呼:“兩位小祖宗喲,您二位怕是要拆了這亭子不成,饒了奴才一遭吧……”我笑著接話,“這怎麼是鬧呢?兩位爺明明在作畫……”在場的,皆愕然看著我。我有些得意,踱至書案前,“諸位請看好了!”說著,俯身吹散開墨汁,斟酌著又倒了些,我笑著說:“兩位,請與我一道吹吧!”
那兩小鬼瞧著早樂了,興衝衝應下,便也俯身吹了起來。我順勢退開,就著粗白碟子調勻了色,待他們吹累了,便執了一支黃檀小白雲,點了幾朵梅花。偏頭又換了管彩漆纏枝蓮的紫毫,蘸了描金仙桃綠端硯內的墨汁,於青白玉荷葉筆舔內理了理筆毫,題了三句。十七阿哥命福壽念道:“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尚餘孤瘦雪霜姿。”十八阿哥聽了,正欲開口,忽一片打袖聲響起,隻見亭外烏壓壓跪了一地的人,山呼萬歲。福壽、德全與十七阿哥旋即甩袖打千兒。
小十八阿哥已經上前,口稱“皇阿瑪”,我卻像被人施了法術,動彈不得。天子極亮的目光於此霎時一轉,正對上我的目光……他的注視無邊輕盈又具有無邊力量,我無所遁形,好似被他一眼看穿,甚至令我產生錯覺:他便是那戴了阿修羅麵具的釋迦如來,我走了這麼遠,經了這麼多,隻為站在他的身前,至此一眼……相形之下,於他身後的四貝勒、十三阿哥等皆隻乃他光輝下的一角……